《甄嬛传》火了,没有一个“甄学家”是无辜的
《甄嬛传》与甄学家一起,给这个百无聊赖的时代提供了强有力的娱乐兴奋剂。
当代人的电子榨菜是什么?如果答案只有一个,相信大多数人的回答会是:《甄嬛传》。
最近,“温太医”张晓龙去央美开礼仪讲座,手速快抢到票的幸运儿们齐刷刷把头像换成了剧中人物,主持人卢老师则默默换上了太后头像。好比“甄学家”们搞团建的盛况,引得张晓龙本人也入乡随俗,道了声“祝各位小主万福金安”。
与之相应的是,有16位人均62岁的阿姨为圆戏瘾,到横店包剧组翻拍老年版《甄嬛传》,其中一位阿姨还带上了自己的爱人演皇上。虽然因版权原因剧方要求下架该视频,但哪个年轻人看了视频不会叹上一句:“阿姨们真可爱。”
就像《红楼梦》有“红学家”,《甄嬛传》的深度爱好者也拥有自己的特定称号——“甄学家”“甄学十级学者”。他们不仅熟记剧情,能精准说出哪一集对应哪一段故事,甚至连台词都能倒背如流。
今年是《甄嬛传》开播第11年。甄嬛和她的朋友们、敌人们仍然“活跃”在互联网的各个角落。
甄学家们娴熟地玩梗造梗,定义着社交媒体的话题,并在某种程度上影响着中文互联网的语言。十余年过去,国产剧的高峰似乎还停在《甄嬛传》上,可以说,没有一个甄学家是“无辜”的。
而人物众多、细节丰富的《甄嬛传》在为他们提供“挖宝藏”般追剧体验的同时,也悄悄影响或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有人把76集电视剧从头到尾刷了N遍,有人将《甄嬛传》写进了博士论文,有人把解说、二创《甄嬛传》发展成主业,还有人通过这部剧找到最亲密的友谊。
甄学家的存在,已经脱离了《甄嬛传》本身,成为一种特别的现象,一股可供细细品读的“新浪潮”。
甄学十级学者,为爱发电的快乐
每天中午,波特和室友从食堂打饭回来,必须把iPad 架在桌子上,点开历史播放记录里的《甄嬛传》然后开吃。这是绝不能打破的仪式感。当熟悉的台词在宿舍响起,只要有一个人接下去,大家就忍不住讨论起剧情,房间里充满快活的空气,“因为大学寝室四个人都看过”。
00后的波特是名资深甄嬛传十级学者。十年前《甄嬛传》在电视上热播时,她还是小学生,觉得看宫斗戏好沉重。没想到上中学以后,她偶然点开一集,一发不可收拾。配着搞笑犀利的弹幕,几天就把整部剧看完了。
看完剧以后,她还买了原著小说、改编漫画,以及一套蓝光画质的《甄嬛传》全集光盘。
在“甄学”圈子里,波特算得上一名“百事通”,哪对同人CP糖最甜,哪位太太产的粮最好吃,她掌握得一清二楚。今年2月,她在微博上创建了@甄嬛传圈隔空传话bot,接受来自甄学家们的投稿。这个账号相当于“甄学”圈子各类资讯和二创的一块小集散地。她和一位朋友每天至少花两个小时打理,为爱发电。
初中的时候,波特喜欢清俊的果郡王。合婚庚帖、冰雪降温、剪纸小像……这些情节都太浪漫了,简直浓缩了少女对男朋友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果嬛”的结局走向也颇让她意难平。
不过,14岁和20岁看剧的感受有了变化。波特回过头看,承认“果嬛”如果代入到现实,这样纯粹的爱情代价未免太高。她勾勒出一个关于爱情的理性轮廓——“谈恋爱之前首先保证自己的独立性,无论在事业上,还是情感里,不做他人的替代品。”
同为00后的小贾也喜欢看《甄嬛传》,最吸引他的是宏大世界观下对人物角色及关系的刻画。“就像《红楼梦》的‘红学’一样,《甄嬛传》的‘甄学’同样博大精深,并且更加可视化。”
线上交流中,小贾昵称为“孙答应的赤色鸳鸯肚兜”,玩梗信手拈来:“我证明,我就是那个肚兜儿,狂徒哥哥,快把我挂起来……”
现实里,他是名正读大三的法学生,对待爱好也严谨认真。今年春天开学以后,他萌发了在学校建立“甄学研究中心”的想法。从初创兴趣小组到寻找指导老师,再到准备答辩,最后立项通过,全由他一人筹划完成。
他在小红书上分享了这一消息,吸引到非常多的年轻甄学家。线上群顺理成章建立,不到一周就有四千多人加入。“她们只要一聊起《甄嬛传》,似乎就可以聊一整天。宝娟到底是谁的人,果郡王出事是谁干的,剪秋有没有打开食盒下毒……”
聊起《甄嬛传》的众多经典角色,小贾最欣赏沈眉庄。
剧里,沈眉庄是典型的“高门贵女”,各种才学天赋技能点满,极具气节,视甄嬛为“莫逆之交”。令他颇为赞赏的是一个细节。“眉庄每次下跪,都是挺直了身子的。她只有一次跪的时候弯下了身子,就是在求太后让甄嬛进宫。”
而对安陵容的印象反转,来自后知后觉的理解与共情:“有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像安陵容,家庭、出身、颜值等都很普通,但还是能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一些技能与成长。”
小贾自己也在不同人生阶段,遭遇过“三人友谊”的尴尬。重温甄嬛、沈眉庄与安陵容的相处片段时,他总会想起三人中相对边缘的自己。
我何德何能,让你们愿意为我花时间
大部分网友都更喜欢甄嬛回宫后复仇的剧情,杨凯也不例外。他最喜欢的情节就是“滴血验亲”。理由是这场戏够爽够精彩,“好像打了场逆风翻盘的仗,释放了内心的压力”。
28岁的杨凯是清华大学传播学专业的一名博士生。他计划这学期一门课的期末论文,课题就是研究“嬛学十级青年学者”。
他曾采访过一位受众。对方说,自己做饭、运动、等公交、吃饭时的背景音均是《甄嬛传》,他觉得这种沉浸式追剧很有意思。因为对剧情足够熟悉,就不用特别费脑子。“一听到甄嬛的声音,人的大脑潜意识会放松,就像白噪音一样。”也有甄学家说,睡前在电脑上随便点开一集《甄嬛传》,定时45分钟后自动关机,这样睡眠会有安全感。
让杨凯意外的是,他发现身边有很多男性在追《甄嬛传》。他们通常是受周围的人安利,然后入坑。“现在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很多人可能没有共同的语言。《甄嬛传》从里面脱颖而出,变成一个大家的共同话题所在。”
甄学家里流传着一句话:“没有只看过一遍《甄嬛传》的人,只有看了零遍和无数遍。”除剧情令人上头以外,也有网友表示,只看一遍的话,常常因为回忆不起细节,而无法参与朋友的讨论。
杨凯曾读到一篇模仿学术期刊的文章,把《甄嬛传》里的剧情做成各种论文的题目,如《飞驰的冰刀与安稳的人生——冰嬉盛典与安嫔命运浮沉》《试论滴血验亲中明暗双映的双重叙事进程》。
“这种话语体系明显是学术圈的。虽然没有统计,但我感觉甄学家们的学历普遍比较高。”杨凯的判断与我们接触到的不同平台甄学家情况相符——他们都是大学本科及以上学历的。这群受教育程度比较高的受众,反过来会更容易产出优秀的二创作品,促成《甄嬛传》的再传播与发酵。
戏外,演员的配合也是《甄嬛传》产生长尾效应的原因。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2021年初的知乎晚会上,伴随着熟悉的配乐,十年后的“安陵容”再次亮相。安陵容的扮演者陶昕然根据知友的脑洞创作,重新演绎了安陵容的反转人生。
录制现场,她最后穿上了皇后的华服,回望大屏幕,看到知友“麻辣菊花小团子”撰写的67章小说《甄嬛传之安陵容重生》,这位36岁的演员掩面而泣。“我只是一个演员,我何德何能。我觉得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就是有人愿意为你花时间。”
那一刻她流露出的真情,比任何套话都来得动人,也让许多甄学家跟着落泪。当他们为此投入的时间、精力与热爱,被他们所爱的演员喜爱和珍重,他们仿佛也就拥有了名为“值得”的勋章,可以骄傲地挂在胸口。
被《甄嬛传》养活的“挖宝人”
比如对UP主“求求扣扣困困”(以下简称“求求”)来说,他创作生涯最有成就感的事情,莫过于沈眉庄的扮演者斓曦、曹琴默的扮演者陈思斯曾给他的视频点过赞。“因为演员也是这个角色的创作者,你作为一个解读者得到了创作者的认可,是件非常幸福快乐的事情。”因为演员的点赞之举,他的视频也获得了更多人的关注与认可。
三年前,求求在B站刚做《甄嬛传》二创,那时他是广电专业的一名普通大四学生,做视频的初衷仅仅是想分享解读《甄嬛传》的快乐。考研失败后,他索性灵活就业,开始为自己打工。
在抖音、B站等平台上,像求求这样以《甄嬛传》为主体素材进行二创的作者并不少。在这些输出型甄学家的多方位解构下,《甄嬛传》被盘出了“电子包浆”,诞生出许多网络流行爆款梗,经久不衰地反哺着原剧热度。以B站为例,近90天至少有234位UP主发布了涉及《甄嬛传》的视频,其中影视UP主是二创主力。
“《甄嬛传》像颗钻石,乍一眼看很漂亮,仔细观察会发现它的切面非常多变,不同面常看常新。我和它的关系,就像挖宝人与宝藏。”求求说。
他最受欢迎的是《甄嬛传》人物志系列的解读视频。
比如如今很多人都会共情的角色安陵容,他这样分析:“安陵容一角所立足的人性基点,是自卑。正是自卑,她才会小心翼翼地经营友情,夔夔唯谨地依附皇后,矜矜业业地侍奉君上。剧中仅仅立足‘自卑’一个点,就能不断深挖细琢,构造她每一段不同的人物关系,塑造出了如此经典的安陵容一角。”
最后,求求为安陵容总结了十个字:“自清又自强,自怨不自责。”
求求是个土生土长的杭州男孩,爱玩爱笑。但他觉得自己内心也有一部分“林黛玉”的性格。强大的共情能力,常常帮助他理解权力倾轧下不同人物复杂的性格和微妙的处境。粉丝们总是为他的解读折服,纷纷尊称他为“求贵妃”。不少人也会给他发私信,感谢他的作品一直陪伴,在低谷时期给了自己很多精神力量。
而在现实中,求求毕业后是“家里蹲”,自己给自己交社保。他的视频播放量通常在十万到四十万,收入主要来源于B站的流量扶持及其他协议。这笔收入基本能维持他日常的生活和开销。但在老一辈人眼里,“UP主始终不是份正经工作”。有一次他出门和朋友聚会,少见地没有穿睡衣,一位邻居对他说,你现在终于出来找工作了。
细究一下,《甄嬛传》的“二创”视频,会不会是求求的“凌云峰”——逃避现实的避难所?答案可能是的。求求当年以笔试前三名的考研成绩即将进入中国传媒大学时,面试却发挥失常;在大三时去某档综艺节目实习时,又以影视底层民工身份过早感受了人心的微妙与黑暗。
但当遗憾和不甘心发生时,躲进“凌云峰”也不意味着没法“回宫”。求求以前觉得自己顶多算表达欲非常强的人,但在“二创”过程中,他发现自己真的适合做这个。
“它不是折中的选择,而是非常好的选择。我能实现经济独立,还能顾及到自己喜欢的东西,所以我很感谢《甄嬛传》!”
今年5月初,求求受北京电影学院的一位老师邀请,分享了自己视频的创作思路和理念,再次久违地感受到了学术圈的氛围。“我打算三十岁时再考一次研。”这是求求对下一个人生阶段的承诺。
几个月前,求求度过了自己的27虚岁生日。视频里,他忍不住诉说了最近的焦虑,粉丝纷纷送上留言:“求贵妃,你的福气在后头!期盼将来有更多更好的作品见面!”
纵观不同平台《甄嬛传》的二创作品,你会发现甄学家之间也十分内卷,其“产出的信息含量和观念表达早已不是电视剧框架可以涵括的”。比如求求准备一个视频,案头工作通常要酝酿十多天。创作以温实初为代表的太医人物合辑时,他要查文献了解清代御医的背景和常识,还得反复刷剧,直到对这个人物所有的细节都如数家珍。
而北京电影学院毕业的UP主“S同学甄不错”(以下简称“S同学”)认为,自己走红的原因或许是猎奇的视角解读,兼顾搞笑和深度。
今年1月,她发布了第一个有关《甄嬛传》的名为“中译中”的视频,现在这个视频的播放量接近150万。
“中译中”系列视频是将台词的言外之意翻译出来,用浅白幽默的语言让看不懂宫斗的观众明白人物的心思。
像剧集开头,皇上让苏培盛给华妃娘娘送去东珠,嘉奖她协理六宫,三言两语间,给华妃画了个能当上皇后的大饼。从这里开始,皇上其实就已经布下棋局,喂大华妃的野心。粉丝在评论区反应过来:“这波是钓鱼执法。”
她的主职工作是导演和编剧,与大学专业对口,但在日常合作之中,需要去满足甲方的各种需求。《甄嬛传》的二创视频,是她为自由创作开辟的小小天地。
她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创,“真的有机会主导完成一部比较完整的电影”。
麻省理工教授、粉丝文化研究学者亨利·詹金斯在其著作《文本盗猎者:电视粉丝与参与式文化》中提出,当代的电影和电视爱好者们不再只是迷恋细节和名人八卦的粉丝,而成为了会跟作者争夺文本所有权和意义控制的“盗猎者”——通过对元文本创造性的挪用、二次创作,产出丰富的同人作品,制造出新的意义。
看《甄嬛传》本身是一种消费行为,因为非常喜欢而对内容进行分享、解读,乃至二次创作,沉浸所带来的满足感又会进一步加深对《甄嬛传》的喜爱。
没有甄学家,也不会有今天的《甄嬛传》。
作为大众通俗流行文化的一分子,《甄嬛传》与甄学家一起,给这个百无聊赖的时代提供了强有力的娱乐兴奋剂。
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系副教授吴畅畅经常在抖音刷《甄嬛传》二次创作的短视频。他发现有两类二次创作特别受欢迎。一类是那种将锋芒藏于无形之中,彼此竞争,相互伤害的片段,点赞经常多达十几万。
“你就会想,现在在这样一个新自由主义的环境当中,每个个体的社会信任度是没有那么高的。在这个逻辑当中,每个人都是本位主义的、会算计的、趋利避害的经济人。《甄嬛传》给了一个很好的模板,让人揣摩一颦一笑之间的问题。”
而另一类是讲大女主的。“大家乐此不疲地说,她怎么成长起来了,她怎么一步步跟别的女性相互厮杀,最后把大boss搞死了,复仇成功。我能理解这个逻辑,但它会让我看到,原来它对于观众精神上的映照,就到此为止了,没有别的了。所以《甄嬛传》里,开始都是那种天真的、会说话的,后来变成谨言慎行。”
吴畅畅从来不认为电视剧是纯粹的娱乐消遣,它一定是有意识形态功能的。“网上很多二次创作在分析,每一集每一小段的对话里面,深意是什么。他们在上面花了大量心思,我看的时候,其实挺唏嘘的,人真的需要这个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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