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忆萧红

  看那部近三个小时的许鞍华电影《黄金时代》,在接近尾声的时候,我在静默中潸然泪下,并且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啜泣之声。我或许是在为民国的这位才女感到惋惜,她实在是太年轻了,却在无尽的苦难中,匆匆走完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看完电影,我立刻下载了小说《生死场》,以纪念这位伟大的作家——萧红女士。

  一直听说过萧红,知道她在民国时期作家圈子中的地位,但并未读过她的书。记得鲁迅先生对萧红的才华很欣赏,并且给予她很多帮助。

  《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作,在小说中,我确是看到了一位如此年轻的女性笔下的农村百姓,有着如此厚重的苦难,而她写这些苦难却又自然而然从笔下流淌出来,十分驾轻就熟。这与她的年龄显得非常不符,然而又有着丝丝缕缕的关联。

  这大约是萧红的真实生活经历。她的一生可以算是几乎都在颠沛流离中度过,为着是为自己而活,却在临终有无尽的不甘。

  从呼兰县到哈尔滨,到北平,回到呼兰县,全家搬迁至阿城县乡下被关禁闭,然后再次出逃至哈尔滨,开始了她浪迹天涯的人生旅程,而且自此,她一生再也没有回过家。

  逃离家以后,因为没有钱,她只得去找父亲曾给她定亲的未婚夫汪恩甲,两人在酒店居住。萧红怀孕,汪一去不返,不见了踪影。因欠下酒店的一笔房费,被酒店经理扣为人质。

  年轻的萧红亦显出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冷静与不慌乱,她向哈尔滨《国际协报》寻求帮助,由此结识了萧军。萧军钦慕萧红的才华,两人相爱了。经济上帮不了萧红的报社和萧军,却在是年夏季松花江的决堤洪水中解救了萧红。从此,两萧生活在一起了。萧红也开始了她的写作生涯。同时他们俩还积极参加进步的社会活动,出版两人合著的散文集《跋涉》 ,被特务盯上,遂逃离到青岛,在那里完成了小说《生死场》,并和在上海的鲁迅先生联络上了。

  青岛局势不稳,他们就去了上海,得到了鲁迅先生的亲自指导,并因此结识了茅盾、胡风、聂绀弩等左翼作家。这个时期《生死场》在上海出版,成名后萧红开始了安定的写作生活。然而与萧军却产生了感情上的裂痕,为了寻求转机,她只身前往日本留学。

  在东京,虽然语言不通,很是孤寂,却也是萧红没有经济压力,可以全身心安静投入写作中去的“黄金时代”。这个时期她完成了若干的散文和诗集。

  可是不多久,鲁迅先生在上海去世的消息传到东京,令萧红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失去这样一位导师,她心痛伤怀不已。大半年后,她回国去拜谒了鲁迅先生的墓。次年,抗战全面爆发,环境所逼,萧红和萧军撤往武汉,后又至临汾、西安,并在此与萧军正式分手,虽然已怀着他的孩子。再回武汉后,萧红与端木蕻良结婚。

  结婚之后又如何?国事、战事、情事,纷扰不定,萧红却独自在汉口、江津和重庆之间辗转,唯一让她不舍的,是她不断书写的文字。1940年初,与端木一起飞抵香港,年尾,完成了小说《呼兰河传》。次年末,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萧红亦病重。1942年初, 离世,终年31岁。

  作家大抵是最敏感的一类,女作家尤甚。萧红在鲁迅家里,两人其实都病着,鲁迅先生对她说,我们都是爱生病的。临汾去西安之前,萧红对萧军说,我的日子不多了。在武汉独自前往重庆的船码头边,她滑倒了,肚子太大爬不起来,仰面看着灰扑扑的阴雨天,心想,也许就这样死了吧。

  萧红又极有生命的强韧。最初的饥寒交迫,到之后的颠沛流离,感情一波三折,并没有打垮她,所有的爱恨情愁她都付诸笔端。她多想有个安稳的生活,让她能平平静静地写作,然而战乱纷飞,这成了奢望。纵是如此,也没让她停笔,她几乎时刻都在写。桌前、床边、车上,哪怕是病中,因为这是她情感的交流、灵魂的寄托,也是心灵的抚慰。

  萧红的一生大半都是孤寂的。她知道人和自然,明白人间苦难,但没人真的了解她,懂得她。一支笔、一颗烟,是她最长久的陪伴。虽然和萧军、端木相伴,然他们终未能走入她的心底。在那个时代,她是自由女性主义者的典范,她比易卜生笔下的娜拉要更顽强和理智,但总逃不过旧时代的藩篱,尽管她心如明镜。临终时,她写到“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今天我们抱着十分惋惜的心情,看这位天才作家过早地陨落,一如茅盾在《呼兰河传》的序中写到“愿意忘却但又不忍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亦不愿去责备萧军的自私或是端木的懦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也有自己的无奈吧。

  萧红大约是天生的作家,野生的作家。她的文字如少女般浑然天成,没有丝毫的刻意雕琢。由于她的极度敏感,让她的文字透出灵气,并被赋予了某种令人一震的力量,比如她写大地、寒冷、饥馑、受苦或者病痛。这种力量来源于真实,犹如大地上每年都茁壮成长的庄稼。这种天赋又是很可贵的,也是胡风和鲁迅先生最为欣赏她的地方。

  然而我觉得除了天赋,还与她早年家庭影响和个人经历也有很大的关系。她的经历放在一百年后的今天,作为独立写作的女性来看,并无多少违和感。然而百年前,却显得孤立,只有接受新式教育的文化人才能理解,而这种理解又有怎样的复杂成分呢?恐怕连萧红本人也无法真正断明吧。所以她内心深处胶着的孤寂、矛盾、不甘与抗争,都在她的思想里较着劲,令她疲惫不堪,唯有书写出来,才是一种倾吐和宣泄,能让自己有释放后的平静,才得以有力生存下去,继续前行。

  萧红生过两个孩子,我猜想,作为一个女人,这是她内心的钝痛,那种苦楚是说不出来的。第一个和汪恩甲的孩子一出生就送人了,因为没有钱养活,当时连她自己也在饥饿穷苦中挣扎着。第二个是与萧军的孩子,战乱奔波中生下几天就夭折了。自己的选择自己的痛苦,只能自己去承受。也许这些苦恼,只有在完成小说《弃儿》后,才会稍稍平复吧。

  我亦不敢猜度她对生命中几个男人的感情究竟有多深。汤恩甲是父亲之命,和他在一起更多是生存的需要。萧军不同,他对萧红有欣赏、有暗自不服、也有爱意,不过这里哪个多些哪个少些不好说,然而终究是爱自己多,不然不会在两人共同生活的时候,还几次爱上别的女人,甚至发展到对萧红动粗。端木蕻良家世良好,生活优渥,温和儒雅,并公开肯定萧红的才华和文学成就。萧红选择和他结婚是正确的决定。虽然只有短短四年时间,仍有因为背景、环境及性格的不同,带来很多无言的苦恼,这恐怕只有当事人自己才会明了。但无论如何,端木总算是有情有义的丈夫,因为战乱,萧红一半埋在圣士提反女校后山的骨灰后来没有找到(原埋在浅水湾的另外一半骨灰于1957年移至广州公墓),永远留在香港了。而端木也嘱夫人(萧红去世十八年后娶的第二位妻子)将自己的部分骨灰埋在那里。

  斯人已去久远,唯有那些文字流传下来,让我们了解中国近代文学史上有这么一位才女。

  书也好,电影也好,许鞍华将萧红的短暂一生融进了她三个小时的镜头里。演员上佳的表现出人意料,这也让我在只求流量和商业回报的影视界看到难得有真性情(情怀)的导演和演员。许导从六十岁筹拍到七十岁完成,哪怕收不回投资,杀青之时,一切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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