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失去了表达欲的贾樟柯令人失望 |洞见
导语:2018年9月21日,贾樟柯最新电影《江湖儿女》上映。铺天盖地的宣传与点映、行业龙头华谊的保驾护航,因为“冯小刚戏份被删”上热搜,这一切都在表明,贾樟柯正在以前所未有的步伐走向主流与大众,而这与之前的贾樟柯大相径庭。
今年5月,《江湖儿女》在戛纳首映,媒体纷纷盛赞贾樟柯“电影宇宙”的成形,然而近日电影上映后却出现了很多不一样的声音。豆瓣网友“凹凸”在看过《江湖儿女》后这样评论道,“娄烨和贾樟柯之间的差距,就像看廖凡赵涛同框演戏,谁才华横溢且谦逊低调,谁又是个技法拙劣的投机主义者,一眼便知”。从《小武》一鸣惊人,《任逍遥》风格初成,《三峡好人》奠定现实主义美学,再到如今却被蔑称为“技法拙劣的投机主义者”,贾樟柯这一路走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网友嘲讽贾樟柯为“技法拙劣的投机主义者“
从一鸣惊人到摘得金狮
1998年的《小武》是贾樟柯初试啼声的电影。主人公小武是“县城里最像知识分子的小偷”,他穿着大两号的西装,在大兴土木的小镇上晃来晃去,以偷窃为生,装作有钱人与来自北京的歌女胡梅梅厮混。电影结尾,小武被梅梅抛弃,偷窃被捕,警察把他拷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行人往来,指指点点,看到此处甚至让人颇为动容。电影从头至尾如行云流水,十分流畅,然而其驱动并不在故事逻辑,而是内在的情绪力量。整个电影所表达的恰如莫文蔚歌中所唱,“世纪末的无聊消遣”与失落的年轻一代,与其说是电影讲的一个故事,倒不如说是在表达一种“感觉”。
电影《小武》剧照
陈丹青对此的评价十分到位,“中国的小县城有千千万万‘小武’,从来没有人表达过他们,但是贾樟柯一把就抓住他了。”当年电影在柏林电影节首映后好评如潮,然而回到国内,《小武》却被广电总局发了一张禁令。贾樟柯在《迷茫记》里专门提到此事:“拿起文件阅看,上面复印的竟是台湾《大成报》影剧版一篇关于我的电影《小武》的报道。这倒不让我惊奇,叹为观止的是在正文的旁边,有人手书几行小报告:请局领导关注此事,不能让这样的电影,影响我国正常的对外文化交流。”也正是这部电影奠定了贾樟柯最初的定位:一个在小众艺术领域内饱受赞誉但不被体制与大众认可的文艺导演。
电影《任逍遥》剧照
2002年,《任逍遥》在戛纳电影节首映,贾樟柯电影宇宙的版图开始逐渐显现出来。《任逍遥》延续了《小武》的风格,故事主角变成了小镇上游手好闲的辍学青年小梁。与前作不同的是,《任逍遥》塑造了一个极为生动鲜活的女性形象——由赵涛饰演的巧巧。巧巧是县城的模特,她性格豪爽泼辣,常常跟县城里的“大哥”乔三一起在歌厅跳舞,偶然间邂逅巧巧的小梁也不自觉为之吸引。巧巧便宛若县城里的“王熙凤”,她能歌善舞、长相明媚,更重要的是,她是“大哥”的女人,而所有这些都满足了小镇青年对异性的浪漫想象。
饰演巧巧的女演员赵涛长相不算精致,甚至舞姿也称不上优美,但是却在贾樟柯的电影里与烂俗的流行音乐和花哨的歌厅布景一起构成了极具张力的年代美学。这种美学风格也是贾樟柯电影里极其出彩的一个特征,而到了《三峡好人》,贾樟柯开始有意识地压制情绪的外在宣泄,试图以更为内在的精神力量推动故事的进展。
电影《三峡好人》剧照
《三峡好人》讲的是被遗弃的人和物,奉节小城即将被时代遗弃,由赵涛饰演的沈红来奉节找音信全无的丈夫,山西农民韩三明来奉节寻找离去多年的前妻和女儿。整个电影充满了小人物的无力感,两个被遗弃的人出现在即将被遗弃的小城里,奉节躲不了滚滚而来的长江水,两个主人公也无法躲避命运的无常。在极其冷静与克制的镜头语言下,倒也不乏小人物的鲜活,光着膀子的奉节年轻人给韩三明听“上海滩”的手机铃声,像老港片的“发哥”一样说:“我罩着你”。
这种个人的浪漫想象与大时代的压抑沉闷并存,巨大的反差带给观众极深的触动。电影拿到了2006年威尼斯电影最佳电影金狮奖,在国内上映时却撞上了《满城尽带黄金甲》。贾樟柯在当年的宣传活动中调侃这是“黄金”与“好人”的对决,只是“好人”最终在票房上惨败。
名声的巅峰与创作的乏力
时间来到了2018年,贾樟柯已然成为近十年中国风头最盛的艺术导演。具体到《江湖儿女》这部电影来说,它在故事上可以认为是《任逍遥》与《三峡好人》的延续,镜头技术上更加精进,然而作为一部电影来说,它却精致而无趣。电影围绕着巧巧与黑社会老大“斌斌”的故事展开,在一次斗殴中,巧巧为了保护斌斌拿出了枪,却也因非法持有枪械入狱。出狱后,斌斌音信全无,巧巧只身一人来到三峡寻找斌斌,却发现斌斌早已与他人相恋。落寞中回到家乡小城的巧巧逐渐成为一个麻将馆的老板娘,而就在此时斌斌却再次出现。
电影的第一部分颇像《任逍遥》的性转版,叙述视角从边缘人物小梁变成了真正的大哥“斌斌”,浪漫想象不再是小弟对大哥女人的偷偷爱慕,而是变成了港式电影中陈词滥调的明枪暗战。窗户纸被捅破,创作者的自信显而易见,然而浪漫动人不再,无趣烂俗称道。
第二部分则与《三峡好人》极为相似,几乎是把《三峡好人》中“沈红寻夫”这条线单独拎出来进行了缩减,中间再夹杂一点名人客串,把以往的黑色幽默彻底转换成插科打诨的娱乐搞笑。到了第三部分,在创作者极为刻意的设置下,冷静与克制成功演化为故作深沉。使用了《武林外传》同款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来极力突出的“江湖与情义”这一主题,然而在阐释上,甚至不如《武林外传》清楚到位。
《江湖儿女》中对天放枪的巧巧
人物设置在这次的《江湖儿女》中也是一个十分突出的问题。贾樟柯以往的电影并不突出人物,无论是演员还是角色,都只是导演表达的工具。然而《江湖儿女》“大女主”的设定不同于以往,人物塑造便显得尤为重要,尤其是女主角“巧巧”的塑造。在《任逍遥》中她是一个美丽的符号,《三峡好人》里是导演实现自我表达的工具,也就是说,在前两部电影里,这个人物并没有被完整地塑造出来,她只是被合适地放置在了电影中的某个位置,以实现电影的表达和企图,而人物和演员本身是没有主见的。
到了《江湖儿女》,导演企图将这两个人物合二为一,可惜这个“大女主”并没有立起来。
首先是过分刻意的还原,且不说一模一样的服装道具与场景设计,连人物的动作神态都几乎原版复制,《江湖儿女》中的巧巧无论是眉眼神情还是动作姿态都与《三峡好人》如出一辙,恍惚间甚至让人怀疑导演是否直接使用了《三峡好人》的某些段落。这样的还原当然也可以解释为导演的自我致敬,然而同时也加深了两个人物本身的差异,造成了更大的割裂感。前后的过渡只有短暂的几个狱中镜头,而自从入狱开始,巧巧整个人的神情状态也瞬间由明艳变为苦闷,这当中的转换缺乏足够的铺垫。所以当这两个人物合二为一地出现在同一部电影中时,前后简直判若两人。
《三峡好人》中的赵涛与《江湖儿女》中的赵涛
再者整个人物呈现出的面貌是模糊不清的。巧巧不是一个相信逻辑的女人,她的一举一动都被情绪和感觉驱使,所以她既能自愿替斌斌顶罪,也能在走投无路时行坑蒙拐骗之事,随后又在火车上迷迷糊糊地便跟着徐峥走了。也是在这个二三部分的衔接段落,赵涛贡献了本片最为动人的表演,当她在最迷茫脆弱的时候对着徐峥扮演的骗子说出“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飞碟”、“我就是你说的囚徒”的时候,这个人物是鲜活的。随后出现的飞碟与流星等画面,更成为本片最为浪漫和美丽的镜头。
然而到了第三部分,几个俯拍镜头轻轻带过了人生的数十年,巧巧再次出现时,已经变成了胸怀“情义”的江湖圣母,不仅从前的喽啰们对她毕恭毕敬,连昔日的“大哥”斌斌也成为被她庇护和收留的对象。这种江湖传奇般的“假大空”彻底抹去了这个人物此前积累的真实与生动,并转向了矫揉扭捏的故作深沉。
这也正反映了贾樟柯创作的短板,他擅长以小见大,在反情节化的叙述中以小人物的姿态映射时代与社会的现状,“大人物”与荡气回肠的传奇故事却并非他所擅长。这一次,贾樟柯没有抓住人物,也没有抓住时代。廖凡饰演的“斌斌”同样有这个问题,对人物想象过分幼稚从而呈现出一个悬在半空中的形象。廖凡虽然演技精湛,然而其过于精准和戏剧性的表演也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贾樟柯电影中所强调的自然感。他跟女主角赵涛的表演也毫无默契可言,男女主的表演在某种程度上就像两条并行的轨道,各自行进,毫无交汇。
《江湖儿女》中由廖凡饰演的“斌斌”
不过,以上的问题或许仍然可以修正。这部电影更大的问题是创作者表达欲的丧失,从而导致电影从头看到尾都有一种不知所云的感觉。《小武》、《任逍遥》是年轻人的苦闷与憧憬,《三峡好人》是小人物的失落与人文关怀,甚至《天注定》和《山河故人》虽然做作直白却都不算言之无物,而《江湖儿女》却变成了精致完美的高中生作文。贾樟柯试图将自己以往所长一点不落地堆砌在一起,然而技艺用得越多,真实的情感力量也消失得越多。
网友调侃贾樟柯电影风格是“现实主义加一点涛”
无论是强调“感觉”还是“现实主义”、“自然美学”,创作与表达的真诚始终是贾樟柯电影里最为吸引人的特质之一。《三峡好人》上映时,贾樟柯说的是“环境对个体造成的巨变”;《天注定》里,贾樟柯在探讨“人群的流动与阶级跨越之难”;到了《江湖儿女》,面对观众“冯小刚戏份被删”的提问,贾樟柯却只能回答“一言难尽、五味杂陈”。
第六代导演是一直被禁的一代,娄烨是公认的“禁片之王”,贾樟柯迄今为止能在国内上映的电影也只有四部。此前的贾樟柯是体制外的试探者,他热切地关怀社会的变迁与个体的悲哀,并通过电影表达诉求,如今的贾樟柯却是“一言难尽”。然而另一方面,贾樟柯的个人威望也正在逐渐达到其职业生涯的顶峰,他成为中国艺术电影在国际影坛的“面子”,成为政协委员,成为可以在中秋档拼一拼票房的“成功”导演,可是他对这个时代的关怀,对当下社会的思考,以及想要倾诉与表达的创作欲又还剩下多少呢?
作者简介:王一平,95后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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