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佳作】了不起的盖茨比
李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战争已经持续了十六年。
而这个机场看上去甚至没什么变化,无目标庞大,祸害人嘈杂。连机场门口拉拢客人的小贩都还是原先的那位,“一日游需要吗?”穿着T恤短裤的妇女拽住他的胳膊,手里拿着一本旅游宣传图册,“周边游也有,三天,包车包午餐。”李摇摇头。“长途游?公路自驾?直升机环游也有,包你看全天际线。就是贵点。”
他记错了,只是看上去是原先的那位而已。怎么可能呢,这么多年过去了。
李心说,是啊,操,怎么可能。
李只在心里操,李从来不说脏话。
李说:“谢谢,不用。”
“那么住宿呢?你是来出差的还是旅游的?”妇女继续问。
“都不是。我回家来的。”李奇怪他看着怎么会像是个出差的。他看着有那么老?他忘了自己在37度的天气里穿了一身黑色正装(Which is the dress code),手里提了一个电脑包(He gonna throw it to hell),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行李(No need)。毕竟他只打算待三天就回去,最好的话连三天都不用(No need)。任何多余的负担都会加剧他一回不返的恐惧(Not necessary at all)。
妇女失望地松开手,李问:“您知道穿梭大巴在哪里坐吗?”
“什么?”她疑惑不解,仿佛李说出了一个什么新词。
“我是说,机场快线,机场大巴,或者是……”李搜索着记忆中的,应该说是历史中的那个词。那个十年前他从这里离开时使用过的词。
“你是要去哪儿?”
“市区。”其实并不是。
“哦!”妇女的眼睛重新闪出一丝精明,招呼旁边的一个男人,“快过来。有活儿!”
那个男人站在停在门口的一长排出租车中的一辆旁边,正抽着烟和其他司机聊天,听到妇女的招呼忙掐灭了烟小跑过来。
“把你地址告诉他。”妇女命令李道。
这显然不是李想要搭乘的交通工具,“这里就没有什么……公共交通吗?地铁?轻轨?”在李的印象中,十年前他就是搭乘机场快轨来这个城市边缘的机场。那时候乘坐计程车还很贵。他爸爸不会选择这样不合理的生活方式。他理性的保留了父亲理性生活的标准,是出于认同(Is that true? )。
妇女和男人哈哈大笑,“小伙子,这里就是市区。你要去哪儿都不远。”
李总算明白了。这是一场城市大跃进建设的时空误会。于是他接受了男人的邀请(Cauz he can't find no excuse),钻进了他的出租车。
干净,整洁,味道不差。也就是说一股熟悉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微笑服务”写在前排座椅后方的靠枕布帘上,所以男人一直在微笑。李觉得有什么不对,这甚至都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城市的样子,那时候人们并不微笑。并不总是微笑。
“你应该很久没回来了吧。”男人从后视镜看他(A courtesy smile)。
“是。”李不想聊天。
因为李不想聊天,所以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
“有多久?”男人继续问。
那本书是他在飞机上隔壁座的老头塞给他的。说塞给他并不准确,那会儿他一直在试图写那篇该死的作文,那篇一周后就要提交给各个大学甄选委员会以决定是否接纳他为一年级新生的作文,这决定了他日后将以什么样的起点开始为这个国家效力,也就是说拿多少报酬用于生活,多少用于毁灭生活,多少用于留给后代支付到对方站在同一个起点上继续开展生活。李把最后一部分直接划掉了。李觉得没必要(Is he really sure? )。
“看样子怎么也有好几年了吧?”司机说。
(Beat)
整个飞行的上半程他只敲了不到二十行代码,剩下的时间花在了两场他在准备AP考试期间漏掉的超级英雄电影和送餐机每隔四小时降下的餐点上,当他拿出阅读器准备再次研读一下普校的满分作文以便调试他的算法时,隔壁的老头把那本书递了过来。
“我估计你至少有三五年没回了,不然不会还想着机场快轨。那东西三年前就拆了。”司机说。
(Beat)
一本诗集。真新鲜。李估计得有一个世纪没看过这种东西了。他翻开第一页就感到一股条件反射的生理不适(Reminds him of the memory he tries to forget)。那老头大概以为他是中国人——他确实是,所以才把这本书递过来,叫他看看,或许会对他的写作有什么帮助。因为他看着他盯着电脑的编辑器盯了半天,也没有敲出一行代码(Instead, two lines were deleted)。没有,当然不会有任何帮助。但是李不会告诉他——他应该也是个中国人(Of course),他是在试图利用过去的SAT高分作文和市面上最成功的写作智能体的开源代码帮他完成这项任务。他这么说就等于承认自己是在作弊。虽然他知道那个老头不会懂。从他开口说“代码”这个词的时候他就不会懂。因而他只是礼貌地接受了,并发出了一声恰到好处的“哇哦”(Wow)。
“你是不是不太愿意说话?啊?哈哈。”男人从后视窗瞅着他(A perfect courtesy smile)。
(Beat)
对,没错,确实如此,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正捧着这本书读得入迷就是因为我不想讲话吗?你知不知道这本书写得有多他妈的好(No, he is just kidding)?
“不好意思我刚没听清,您说什么?”李说。
“我说是不是你们美国回来的小兔崽子都是这样?”男人说(With smile)。
“什么?”李这会儿是真的没听清(Yes, he heard it)。
“你是从美国回来的吧?”男人娴熟地饶开拥堵路道。
“是。”
“我一猜就是。”
李迷惑不解。他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被动”,那首诗的题目。下面的字他一点儿也没看进去。他看着那两个字,然后感到自己正处在这样的局面之中。
她说 /m/
必须很久很久不说话
才发得出来
这非常低的/m/
“在美国工作?”
“上学。”
“哦——,那就难怪了。暑期实习?”
实习?不。我来这里实习干嘛?再说了,现在还有可能回来实习吗?如果是为了申请学校,为自己的履历上添些社会实践的光环,最正确的选择是去非洲,肯尼亚或是埃塞俄比亚,但那些名额全叫印度人占光了,像我这样的要么去东欧要么去东亚,最合适的地方是中亚那些已经被世界版图遗忘的地方,但事实上就是谁也不愿意去那儿,还不如多修一些AP课程,业余参加LGBT游行或是为少数族裔平权运动烤些小饼干(But he doesn’t know how to cook at all)。
“不,我就是回来,看看。”李酝酿了一下用词。
“那可真难得了。你是不是都快不认识了?”司机问。
“是,变化可真大。”实际上出了围绕机场新修的这一片高楼,李很快就都认得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卫星城市幅员辽阔,置换出一片波澜壮阔的海市蜃楼天地无用。
“现在要回来,是不是挺不容易?”司机问。
“也没有那么难。”
李想起了过海关的时候那个海关盘问他的样子。你来这里是干嘛的?不干嘛。不干嘛是干嘛?就是看看。看什么?看一位朋友。这朋友和你什么关系?普通关系(No, Their relationship is terrible)。你准备待多久?一天,最多三天,不能再久了,你看我连托运行李都没有(No need)。那你回来干嘛?是啊,我回来干嘛,我也想问自己这个问题(He asked himself too many times)。你什么意思?没意思,我就是想回来,我在准备申请大学,已经六个月没放松过了,我太累了(Poor boy)。你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吧?清楚明白。你能保证三天后就走?我发誓(He swear)。你能保证?我以托洛茨基的名义发誓(Actually he should swear in the name of Stalin)。你能保证?我以卡斯特罗的名义发誓(Actually he should swear in the name of Eisenhower)。你能保证?我以王安石的名义发誓(Actually he should swear in the name of Voldemort)。
李低头。
然后不动
不想动
那音节拨不动一丝涟漪
在养着青苔
绿灰的湖
她说 /m/
“不晕吗?”司机问。
“嗯?”李问。
“我说那个。”司机从后视镜朝他手上的书努努嘴,“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
“是吗?”
“我是说,书。你懂的吧。所以我才知道你是从美国来的。我从机场接的客人,凡是像你这样的,嘿,我就知道他们得好些年没看见这个了。好像他们真没见过似的。这才多少年?”
“其实我们也看。”
“我知道。你们看的都是……那叫什么?”
“阅读器。”李说。
“不不不,我不是说那个,那玩意儿我们也有。好几十年前就有了。嗐,你怕不是这里出生的吧?从没来过?”司机又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With smile)。
“我是十年前走的。”其实他三年前回来过。
“那可不至于连这都搞不清吧。”司机说(Almost lost his smile),“我说的是,书里的东西。故事什么的。你们看的那都是……我听说你们看的都是,总之不是真的。”
“您想说是机器生产的?”李说。
“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司机说。
“那不能叫不是真的。只是不是人写的罢了。”李说。
“你要这么说就没劲了。”司机说(Completely lost his smile)。
“比人写的更好不是吗?”李说。
“嘁。”司机鼻子出气,“那怎么能比呢?机器写的东西,和人写的,那能一样吗?我就不说书了,就说……就说……”司机试图找出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就说我儿子最近买的一把琴吧。这混账东西,嘿,花了那么大一笔钱买了这么个破玩意儿!说到这我就来气。”司机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心头余恨尚在,半晌才回忆起来他的态度不正确,“咳。总之,他买了那么一把吉他,我说这东西你随便上哪儿买也不可能要这么多钱呐!他给我说,这琴贵就贵在人家那是手工做的。说手工做的怎么怎么就比工厂的好了。音色啊手感啊这个那个的。”
哦,这个问题啊。李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可不好说。想要知道手工制作的琴和工厂生产的琴,它们的根本区别在哪儿,首先要搞清楚决定一把琴的好坏的标准究竟是什么。譬如木材的选择、制琴的工艺、调音的水准……就拿木材来说好了,木材的好坏就取决于很多方面,木材的品种、木材的年限、木材的风化程度……手工作坊的风干房通常没有大工厂的风干房先进,但若是说制琴工艺,制琴大师自然有比较多的经验,大公司嘛,则可以汇聚更多的专才成立专业细分的研发部,工业化生产会减少手工生产过程中的不稳定性,提高琴的标准化程度。所以那么应该从哪个方面来衡量琴的好坏呢?不能简单说琴有越多的独特性就代表好,这个独特性怎样和好坏挂钩?是不是还得涉及到具体的演奏类型和演奏风格?琴的好坏和演奏的好坏怎样相联系?更进一步去想的话,究竟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这个指标太简单粗暴了。到底应当怎样界定标准?有哪些参考值?究竟有一个好的精确的标准吗?有区间吗?边界在哪儿?李想到这里就打住了。何必要自己造轮子?直接去检索一下现在乐器的生产模式,最顶尖的公司在使用什么标准就好了嘛。他又想到,进入大学以后以这个方向的人工智能进行学习似乎也不错,唯一的问题就是这个领域还剩下多少不确定的东西?没有了吧,大概几十年前就没有了吧。更关键的是,现在还需要乐器吗?还有什么音乐是不能进行数字模拟的?李想到这里就觉得自己之前的想法真是可笑。于是李停止思考。
李有了一个结论。
李说:“在没有机器的时代,所有的制作工艺都是手工的,不过,现在的机器当然已经先进到可以复制出手工时代最高水准的琴……”
“是吗?”司机问。
“是。”李说。
“和手工的一样好?”
“甚至更好。”
司机有些失神,可能是因为李的结论确认了他儿子买的那把琴是真不值,也可能是因为没有说服李而觉得沮丧,于是他打开了车载音响,让音乐冲掉这一刻的尴尬。
于是李觉得幸福,为了赋予这终于得到的沉默以合法性他重新低头看那本书就是不动
有人唤她 像水滴在蜡上她在蜡里 被而她的被
在音槽里
结成冰 /z/
“我说,你平时听歌吗?”司机又问(Smile again)
“偶尔听。”其实他不听。那才是他为什么很快的结束有关琴和音乐的思考的真相。
“都听什么?”
“什么都听一点。”因为他一个名词都给不出来。
“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来着?”
“十年前。”其实他三年前回来过。五年前也回来过。在那之前每年都回来。
“那你恐怕是没听过这个。”司机说的是车里正在放的歌。
李觉得那旋律挺熟,通过他粗浅的判断,他认为那是一首流行音乐,很多年前的曲风。Old School。
“这是我上学那会儿最流行的歌手。你要是十年前走的,我算算,你估计是没听过。我儿子都不听,嫌土。我也不晓得他现在玩的是什么。听不懂。跟不上他们。”
“我觉得有点耳熟。”李说(That is true)。
“这歌手几年前死了。”司机说(Holding his smile)。
(Beat)
如果有人在她的胸脯或耳后
用力呵暖
她就会解冻
掉落
像一枚松果
我们就听到 /g/
(Beat)
先是被吹动的那层汗毛
有点缩紧
然后热起来
肿胀
而弯曲
而极想被打开被
穿透
那被动
无限稠密而可以
收缩
用最少的呼吸
她说(Repeat)
“你看的那是什么?”司机问。
“呃,我想是一本诗集。”李说。
“一本什么?”司机没听清(Yes, he heard it but didn’t get it)。
“诗集。诗歌。”李说。
“哦——,好像听过这个词。”司机说(No,he is pretending it)。
李在机舱里像模像样地翻了半个钟头,又吃了一顿正餐,再次拿起来,确信他从头至尾平均挑选地翻完了足以代表全部的内容,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在那老头打盹醒来的时刻——递还过去。“不用,送你了。”老头非常自然地拒绝,然后准备起身去厕所。李不知所措,想要推辞这番交浅言深的盛意,老头只好把头扭过来,认真地说,这是他们国家最好的诗人的作品,但是鉴于他的国家已经消失,这书对他来说只是徒增伤感罢了。于是李把它放进包里,并说:“谢谢。”
“诗集,诗集啊。”司机挑起眉毛,“应该很贵吧。”
“是吗?”李说。
“机场买的?”司机问。
“不是。是我自己的。”李说。
“哦——,那我倒是错看你了。你们那已经没有这些了吧。”
“倒也不是,也有,只是确实不需要了。”
“其实我们这儿也不鼓励生产了。没人看。”司机说,“要不怎么卖那么贵呢?都是卖给冤大头的。有钱人。搞收藏的。那些人不管有没有用,啥玩意儿少他们就收。他们懂什么呀……嗐,都是给这打仗给弄的,谁知道事情搞成这样呢。这么多年。”
李看着窗外。
李说:“到了。”
司机说:“什么?”
李指了指外面,说:“到地方了。”
司机这才想起来踩刹车。
李收拾好东西,也就是把那本书放进包里,然后拉开车门准备下车。
司机突然叫住他,打开副驾驶前面的车厢,掏出一本书,问李:“我这儿也有一本,是本故事书,应该是,我也没怎么翻过,我儿子的。已经绝版了。你要么?你要我便宜点给你。”
李半个身子探在车外,半个身子留在车里。他看了一眼那本书,面无表情,然后飞快地抬头,说:“不用了,谢谢。”
司机说:“不坑你。”
李说:“真不用。”
司机说:“那行吧。”
李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您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
司机说:“什么?”
李说:“我去一下就回来。很快。我今天就回美国。晚上的班机。您要是没有别的活儿就等我一下。很快。”
司机想了想,说:“好。我等你。”
李掏出那本书,留在后座上。
李说:“这就当押金了。”
(Beat)
不转头
亦不张望
想降低
再继续降低
司机说:“客气。”
李认为会在葬礼上遇到许多老熟人。
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从陆续往大门中走进的人群中目不斜视地穿入,那些稍晚到的年轻人一定不会认出他的样子,所以他可以放心松弛地走过这段路。如果有人向他投去几许目光,多半也会认为他和他们一样,是最不重要——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也是最重要的那些人。假如他们投来那样陌生的目光,并且被他敏锐万分地捕捉到,他将礼貌地回视,稍许点头致意,确认他们某种时空意义上的亲密。
等走过那段两边是树林的路,殡葬馆门口应当聚集了一些等待起灵仪式的人,一些人在旁边抽烟,一些人三三两两站在一起以一种并不密集的语词置换分散态体现他们的共同联系,或许有人会控制不住的发出哀恸——他心中有那么一两个人选但并不确定,绝大多数人会保持沉默,仅在一开始交换一次眼神。他的出现或许会引起那么几个人的注意,他不确定他们是否会认出他,毕竟他长得很快,而男孩子在这样速度的成长中面貌总会发生极大的变化。他们应当很多年没见过他了,或许最终会通过某种相貌上的联系想起他是谁。他不确定所以在这里要调动一下主观能动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大致有一个把握,事情不会超出他能动性的范围。所以就还好。
然后是最难处理的部分。也就是不得不面对的那几个主要负责整个葬礼流程的人,他们主要做了如下一些工作:
1.伤心。
2.挑选殡仪馆(一共只有三个选择)。
3.选择灵车(包括遗体灵车、护灵车队,选择凯迪拉克、奔驰、宝马还是特斯拉)。
4.安排遗体寄存(第一步冷藏、第二步预约火化时间、第三步选择告别厅、第四步安排火化炉)。
5.在家中设置灵堂(挑选灵堂挽纱、遗像、长明灯、香炉、香、贡品,鉴于死者的房子可不小这一步得好好忙活,没事他们对那房子熟)。
6.选择殡葬用品(骨灰盒、孝服、黑纱、鲜花、花圈,以及殡仪师,必须要单独把殡仪师从并列态中拿出来因为殡仪师不是用品,殡仪师是人,会哭会笑也有灵魂,殡仪师需要获得尊重)。
7.发讣告(他们最擅长就是这个,之前不管干什么消息都是从他们那儿发出的,派对啦舞会啦发布会啦庆生会啦骂街啦打架啦弄死对方啦,唯一的问题就是这次得统一一下修辞风格)。
8.等待出殡(也就是等待现在即将到来的这一刻,还有大概十分钟)。
出于严谨的考虑,李也不好说这个他们究竟是哪们:首先肯定有A,跟死者从小一块儿长大的A,文化程度不高,接受过基本高等教育但是不爱学习,年轻的时候一门心思想当艺术家,有一些禀赋但是生活实在太草率,同时最大的优点也是不正经但是也有其敏感脆弱的一面,但是一般不对外人展示,但是在关键时刻——比如现在——又比如死者每回发布新作品的时候——比如死者毫无顾虑地施展道德底线的时候——又比如死者心碎的时候(当然这是一个假设,李认为应当没有)——总会恰到好处的在场。其次应当有Y,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Y,永远热情时而光芒万丈,充满好奇心爱好一切未知世界,和艺术毫无关系,也就是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擅于经营一切运用智慧足可以胜任的工作,也就是说是个成功的生活家,表面上善良温顺实际上极有主见,但又罕见的大方真诚而不流于精明,也就是说是所有人值得信任的朋友——就是她给李打的电话周知他死者的死讯,并说服他来参加这场葬礼。接下来理当有L,一位平均年长死者和其余这些人十来岁的普通人L,从事一份极为普通的工作,对任何事都说不上有什么天赋,也就是说对什么东西都是浅尝辄止,性格讲究尤其是对他人挑剔,因此一直没能找到什么良伴佳侣,李不太能够理解L为什么会是死者的朋友,他将这份友谊归结于时间。此外很可能会有D——假如D还活着的话,一位实际上已经被死者抛弃了的朋友D,抛弃D的理由李认为正好反映了死者存在的某些根本局限性,这么说有点太周至了,不如就说是死者身上那些让人厌恶的又隐藏极深的缺陷,譬如说自私,譬如说势利,譬如说虚荣,譬如说傲慢,譬如说虚伪,譬如说导致了在所有那些会来参加这场葬礼的人眼中成为完全的另一种人格的光环——这最关键的灵光,在李的眼中一钱不值,这天赐的荣耀,在李的心中完全就是被过度渲染的修饰品,死者就是因为D身上一开始具有后来又丧失的同样的东西而抛弃了这位朋友,然而李不好判定说D有没有同等的抛弃死者,因为每年死者的生日那天,总会接到D身边的女伴打来的电话,祝死者生日快乐,这是因为D的电子日历总会在这一天跳出这个提醒,不管他当时在和谁交往,对方总会出于善意的考虑替D打这么一通电话——倒不是D不愿意自己打,而是他当时多半嗑药嗑傻逼了——想到这李恍然大悟,D与其说是死者的朋友不如说是死者的警钟。其他还会有谁李就不知道了,他倾向于认为会有如上几位的原因是,他认为他们都不了解死者。不够了解。了解得还不够深入。亦或是他们了解但是宽容了死者。因为本质上他们和死者没有利益关系。要么就是他们根本上也是同样的人,选择性附议那层灵光而丢弃了三纲五常。想完所有这些李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他从前没有能力思考此刻却无比清晰的结论:事实上不是他们选择死者作为朋友,而是被死者精心选择成了朋友。否则的话,又有谁能够和死者那样的人保持这么久的友谊而不对人性感到绝望呢?
实际上如何面对这些人对李来说都不重要。
李认为这最后一次回国要面对的最艰难的问题是如何面对这些他以前认识的人:8岁之前他被A讲的笑话逗乐过无数次;出生到上小学之前的衣服玩具都是Y买的;L经常带他去公园散步跟他讲《中华附会学》和《世界冷兵器大全》;D在他7岁的时候就送了他一套万国博览会邮票,认为这是给孩子步入社会的成年礼——通过邮寄的方式。
李认为错了,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这些都不是问题。
真正重要的是李如何面对我的问题。
这对李来说会是一个问题主要是因为我不爱他。
他认为我不爱他主要体现在三件事情上:
第一,他四岁的时候养的小狗死了,他还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于是没有什么反应。我问他,李,你最爱的撸撸死了你怎么一点儿不难过呢?他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于是我说,李,不要流狐狸的眼泪。恰逢他刚刚读过那篇童话,知道什么叫狐狸的眼泪。于是他适时地停止了哭泣。
第二,他六岁的时候知道了我的生日。因为Y那年给他举办了一个生日派对——其实就是买了一个蛋糕,又送了他最想要的玩具,那是他第一次过生日,因此明白了生日的意思,知道生日要吃蛋糕,送礼物。于是他想办法打听到了我的生日——我猜是从A那里,然后在我生日当天送了我一个礼物,也就是一支钢笔。他买不起蛋糕。他把那支笔递给我并说生日快乐的时候我说,谢谢。我又说,不过我不需要钢笔。我又说,还有你以后不要再送我生日礼物了好不好?我说,你送我礼物是不是觉得这样就会让我在你生日的时候也送你礼物?他没反应过来,但是记住了原来送人礼物还可以有这种功能。
第三,他上小学的时候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明星。所有的同学都认识他。但他们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对他了若指掌,知道他去过很多新奇的地方探险,解决过许多棘手的事件,帮助过许多可怜人,勇敢过人、聪慧机智、善良正义,有许多朋友,每天都过着快乐的生活。平均每半年到一年不等世界上都会发生一个重大危机事件需要他去解决,每一次他都义不容辞地告别了小伙伴们,决定上路。尽管路上有许多坎坷,但他总能够凭借自己的勇气和信心战胜它们。尽管路上会出现一个又一个谜题,但他总能够运用自己的知识和智慧解决它们。在路的终点,他终于站在了最坏的那个坏人面前——他力气尽失,丢盔卸甲,就快输了,但这一刻他这一路上无意间收获的友谊总会突然神迹般降临,帮助他击败坏人,让对方从心底臣服。对了,他还有一条不离不弃的神勇小搭档叫做撸撸。
这就是他们知道的有关他的故事。
在这些有关他的冒险故事里,虽然从未出现过他的父母,但他们觉得他想必有一双非常爱他的父母,赐予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他的东西。
于是当他出现在学校里的时候,整个学校的孩子都惊呆了,他们激动地簇拥上来,围着他,问他各式各样的问题。但他们他一个都不认识。围在他身边最近的那一圈是最低年级的小朋友,因此没有意识到那个最大的破绽,有关他的故事都已经出到第五本书了,按道理他应该不止这么点大,那些意识到这个破绽的可能性的高年级学生就相对冷静地站在了比较外围的地方,半是好奇半是羡慕地打量他。但他们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问,你真的去过波罗的海吗?他摇摇头,他都没听过这个饶舌的名字,菠萝的海,难道是一个长满了菠萝的大海?那他肯定没去过,他最讨厌吃菠萝了。他们问,你是怎么从《赤壁赋》里发现了那个黄金宝藏的秘密?他说我不知道,他母亲从没教过他《赤壁赋》,他只知道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他们问,你是怎么想出用拉小提琴的办法让石门旋转的呀?他呆了一下问什么是小提琴?他玩过玩具钢琴,玩过木鱼琴,还在L家里见到过一把老旧的贝斯,就是没玩过玩具小提琴。那些围着他的小朋友陆续露出了失望的眼神,但仍然有人在继续追问。但他们他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于是问,那你的那把宝剑呢?他说什么宝剑?他们说就是你在飞狐峪拔出的那把宝剑呀,上古宝剑。他说上古宝剑?他努力回忆L跟他讲过的那些冷兵器,古埃及镰状剑、阿兹特克黑曜石锯剑、印度拳刃……他记得那些名字可是他一件也没有。于是他说我没有宝剑。他们于是问,那你的那张魔毯呢?他说什么魔毯?他们说就是你坐着穿越撒哈拉沙漠的魔毯呀!他说魔毯怎么穿越沙漠啊?他们说因为那魔毯会飞呀!他说会飞?会飞的魔毯?他闻所未闻。于是他说我没有魔毯。他们于是问,那你的撸撸呢?他们问到这他愣住了。我的撸撸呢?他想了想说,它死了。他们不相信似的说,撸撸没有死。他说,不它死了,很久以前就死了。于是他们中的一个拿出了一本书,最新的那本,他们翻到那一页,指着那一页说,你看,撸撸不是还活着吗?
于是李发现了这个秘密。原来在所有这些他不认识他们他们却对他那么熟悉的孩子们心中,有另外一个他,在过着另外一种和他过着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他的生活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大房子,但是不怎么有人打扫,也不怎么有人来;有一条狗,不过只陪了他四年,那之后他母亲就不准他再养别的动物了,因为她告诉他动物有自己的生命,不应当被人豢养;有一些玩具,大多是Y给他买的,他母亲几乎没有给他买过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倒是给了他一些他不想要的;有几位大朋友,可他们本质上是他母亲的朋友,不是他的,他们之间的对话他都似懂非懂;有许多书,无穷无尽的书,每一个房间都有,那也成为了他最憎恶的东西,因为他母亲总是把他一个人扔在那里,让他自己去看书,想看什么都有,但是他母亲不会陪他一起看,她说你必须通过自己掌握这些知识,但他认为这只是一个借口,因为她总是在忙,他不知道她在忙什么,除了偶尔消失一段时间她每天都在那里,在那唯一的房间,房间里唯一的桌子前,她每天都在,只是没有在陪他。现在他知道她在忙什么了。她在忙着制造这场精心的骗局。她在忙着筹办这一年又一年盛大的庆典,以他为名义而他却是唯一那个缺席的存在的生日派对。她替他收下了所有原本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件都没有分给他。
因此他感到难过。
撸撸死的时候他没觉得特别难过,发现撸撸仍然活着的时候他难过了。他几乎是嚎啕大哭的离开了所有那些他不认识的孩子的簇拥,他的老师牵着他的手去找A让他先把孩子带回家时,他在哭的间隙指出了老师的一个小小的纰漏,那不是他爸爸。A不好意思地说因为他母亲没空送他上学,我就帮她送一次,这往后不是都有校车嘛。有关他父亲的缺席我早就告诉他这是成人之间复杂的事情,而我不能送你上学是因为我没法出现在学校,而且你总要学会自己一个人上学的。谁也不知道消息是怎样泄露的,他本该不会被任何孩子认出。我说,这只是一个技术性失误。
因此他认为我不爱他。他认为我不爱他,当他如此难过的时候,我一点儿也不难过。他确认我不爱他,当他泪水涟涟地站在我面前,我说这只是一个失误,以后不会了。
如果仅仅凭这些事他就认为我不爱他,那我觉得他这么想没错。他这么想对极了。我确实是不爱他。假如他认为我不爱他,那么我决定我就不爱他。
当我们俩达成这样一种共识之后,事情反倒轻松了起来。他有了一个结论,他认为世界上并不存在爱这样一种东西。因为我和他说过——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电闪雷鸣的晚上,天很黑很黑,他被雷声惊醒了,他害怕极了,于是跑到我的房间,他知道我还在工作。他说妈妈我很害怕。我问你怕什么?他说我怕鬼,我怕怪物,我还怕坏人。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害怕什么。我说你觉得世界上有鬼吗?他说我不知道。我说这世上的东西假如你相信有,那么就有,你不相信有,那就没有,你相信有鬼吗?他想了想说我不相信。他又说,那如果我怕黑呢?我说,那你心中有光明吗?他说我不知道。我说,我认为你有。他说你怎么知道?我说,因为我相信你有。
于是李认为世界上并没有爱这样一种东西,因为他不相信有。
带着这样的结论他换了好几所学校。但无论掩藏的怎样好,每一次他都会慢慢地被其他孩子认出来,他就是他们每天看的那套故事书的主人公。他就是那个了不起的男孩。他必须一次又一次的接受他们的盘问,也就是说接受他们的失望:他哪里也没有去过,什么都不知道,一个朋友也没有。没有宝剑,没有魔毯,没有撸撸。
他甚至都没有看过那些故事书,有关故事中的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都是在这样的盘问中一点一点拼凑出来的。他确实看过很多书,因为陪他长大的只有书,在那样的一无所有中他不得不开始学着自己看书,书中说的那些东西,有一些他明白,有一些不明白。但是,通过那些书,他交到了不少从未谋面的朋友。通过那些书,他还相信了世间存在的许多东西。通过那些是别人写的而不是我写的书,他隐隐积聚起了某种希望,他希望有一天他可以被证明自己是错的,他希望有那么一刻神迹般降临,令他相信自己可以成为另外一个人,那个人就像那些他不认识的人认识的他那样,拥有许多他还未曾拥有的东西,相信更多他尚未相信的真理。
有一天,又是一个雨天。他翻到一本诗集,他还不太懂得什么叫诗,只是被第一句的那个字眼迷住了,那首诗是这样的:
我有神剑异人与,暗中往往精灵语。
识者知从东海来,来时一夜因风雨。
他实在想搞清楚这首诗是什么意思,于是鼓起勇气拿着那本诗集来找我。我说,李,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他有些吃惊,他说今天不是我生日。我说我知道,这不是生日礼物。他的心脏砰砰直跳。他心想,难道这就是那一刻。他小心翼翼地问,是宝剑吗?我说比宝剑还要好。于是他紧张地坐下来,看着我把那个纸箱子打开。那是一台电脑。他面无表情。我说,你有了这个,就能知道一切你不知道的东西了。他面无表情。我说你得抓紧学会怎么用它。他面无表情地说为什么?我说,因为战争已经开始了。他问什么战争?我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看了一眼那台电脑,又看了看手中的诗集。他翻开到那一页,说,那你能告诉我这首诗在讲什么吗?
我说,你打开电脑去检索就知道了。
他说,我不想要电脑。
他说,我想要宝剑,我想要魔毯,我想要撸撸。
他说,为什么你从来不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什么也没有?
我说,你这么想对其他孩子是不公平的。他们也没有宝剑。你想要的那些他们也都没有。
他说,可是他们有你!你让他们相信有宝剑,所以他们就有。
窗外的雨停了。
于是我说,好吧。
我站起来坐到他身边,把那本诗集拿过来。
我说,你想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就得先知道写这首诗的人是谁。
他说,他是谁?
我说,他是唐代的一位诗人,这位诗人很厉害,曾经是太学博士。
他说,就像数学博士那样的博士?
我说,不太一样,比那个更厉害。后来他遭逢战乱,和他的弟弟一起隐居在庐山的香炉峰下。这首诗就是他写给他弟弟的。
他说,隐居是什么意思?
我说,就像我们现在住在这里一样。
他说,这首诗是不是说,他有一把宝剑?
我说,是,又不完全是,这首诗讲的是他把这把宝剑送给了他弟弟。
他说,他为什么要送给他弟弟?啊,一定是因为这把剑非常好。
我说,是,也不完全是。
他说,那么就是因为他是个非常大方的人。
我说,是,也不完全是。
他说,那么这首诗到底在讲什么呢?
我说,表面上看,这首诗就是在讲他送剑给他弟弟的事。
他说,实际上呢?
我说,实际上,这就不好说了。一是我现在告诉你,你或许也不明白。二是他想说什么,我或许也不确定。
烽火已经点燃,号角重新吹响。
他说,为什么他不直接说他想说的话呢?
我说,有些人不能直接讲出他想说的话,只能换一种方式讲。他写出来的东西,也许并不是他真正想说的。他没有写的东西,可能才是他真正想说的。
他说,那他写的东西和他想说的东西区别在哪儿呢?
我说,他写出来的东西只是文字,他想说的东西则是他的思想。
时钟的指针开始加速倒着旋转。
他说,那别人怎么知道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我说,足够勇敢的人就能知道。
他说,为什么是足够勇敢而不是足够聪明?
我说,因为聪明的人很多,勇敢的人却是极少。聪明的人也许能够明白,却不敢明白。勇敢的人一旦明白了,就能够……
他说,就能够怎么样?
我说,就能够拔出宝剑,飞来魔毯,死去的人会复活,活着的人会举手投降。
他说,那我怎样才能变得足够勇敢呢?
我说,很快你就可以了。
他说,很快是什么时候?
我说,很快就是一眨眼。
李眨了眨眼睛。
然后他发现自己到了美国。
他的喉咙里还卡着那句,现在我足够勇敢了吗?
他的心里还藏着一句,妈妈,你送了我一个礼物,我需要也送你一个礼物吗?
是的,李全都想错了。包括这场葬礼。
当他走进那片墓地,发现一路上几乎都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就应当意识到不对。他以为自己是来得太早,于是继续向前走,穿过了那片两边是树林的路,走到了殡仪馆的门口,那里仍是空空荡荡。没有花圈,没有悲恸,没有和他差不多大的他不认识的年轻人,也没有一个他认识的人。什么都没有。没有一场他想象中的盛大的葬礼让他面对,就像他第一次上学在学校遇到的那种局面让他无数次逃离,他花费了这么多年积攒的勇气顷刻间化为乌有。不仅没有宝剑,没有魔毯,没有他心爱的小狗,也没有坏人。这就是他的人生。
不,他换了一种思路。
这就是我的人生。
他认为这就是我的结局。看到是这样一种结局反倒让他难受了起来。如果有一场像生日派对那样的葬礼他会感到幸福,他会拿出他学到的全部知识摆在我面前让我知道,这场战争的输赢已定,世界上很快就不再需要人工编造的故事了,人们将读到那些机器生产的故事,更加精彩、更加惊心动魄、也更加感人肺腑。那些故事里什么都有,黄金宝藏,名剑良马。他会用他在葬礼上精心准备的冷酷来缔守世上没有爱这样一种东西的约定。可是提前看到这场战争的结局竟然让他难受了,这不是战争的结局——战争尚未结束,这是我的结局,我已经不战而败了。
李在殡葬馆门口徘徊了十分钟,然后决定往回走。
一位守墓人叫住了他。
他说:“你也是来看望那个作家的?”
李问:“哪个作家?”
他说:“就是写童话故事的那个。”
李说:“对。我是来参加她的葬礼的。”
他说:“那你搞错日子了。葬礼是昨天举行的。”
李明白了,这是一场时空误会。他忘了算时差。这是一个技术性失误。他不是来得太早,而是来得太晚了。他心想,这只是一个失误,以后不会了。
李说:“我明白了。谢谢。”
他继续往回走,走了两步,又转过身来问,“那场葬礼怎么样?”
守墓人说:“我不知道,昨天不是我值班。”他又说,“不过我知道她,我孙女很喜欢她写的故事。后来她不写了,我孙女可失望了。你知道她为什么不写了吗?我听说是她不能写了。”
李说:“也许不是不能,是她不想再写了。”
守墓人说:“为什么?”
李说:“因为那可能不是她真正想写的故事。”
守墓人想了想,说:“不,我觉得那就是她真正想写的故事。如果不想写,她为什么要写呢?”
李被问住了。
李说:“那可能是我搞错了吧。”
守墓人问:“你和她很熟?”
李犹豫了一下,说:“她是我母亲。”
守墓人不相信似的重新打量他,然后说:“她真是你母亲?你母亲死了,你怎么一点儿都不难过呢?”
李想了想,说:“因为我不会流狐狸的眼泪。”
李重新回到出租车上。
“完事了?”司机问(A familiar smile)。
“完事了。”李说。
“机场?”司机问。
“是。”李说。
于是司机发动车子,沿着来时的公路往回开。
李盯着那块“微笑服务”的布帘,然后才感觉到自己坐在了什么东西上。他把那东西从屁股底下抽出来,是那本诗集。于是他把诗集重新翻开,翻开到第一页,这次他想好好读一下。
“我也翻了一下。”司机说。
“什么?”李没听清(Actually he heard it but was unconvinced)。
“那本书。”司机说,“但是没看明白。”
“是不太好懂。”李说。
“太无聊了我就翻了一下,幸好你回来的早。”司机说。
“我说了很快。”李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揣测他究竟去干嘛了。
李低着头,认真地看那本书。
司机于是打开了音响,这次换了一首曲子。
“这首歌你听过吗?”司机问。
“没有。”李说(This is true)。
“这个乐队比之前那个更早。不过那个歌手从这个乐队身上学到了很多。”司机突然来了兴致,“你听这段吉他,这段吉他叫蛙音Riff。”
李放下书,认真的听了一下。
司机切换了一下音响,调出另一首歌,歌的开头是一段Rap。
(Beat)
岩烧店的烟味弥漫 隔壁是国术馆
店里面的妈妈桑 茶道 有三段
“你听。仔细听。”司机说。
(Beat)
教拳脚武术的老板 练铁沙掌 耍杨家枪
硬底子功夫最擅长 还会金钟罩铁步衫
“我没听清他在唱什么。”李说(He is honesty)。
“你不用听他在唱什么。你听这段吉他。”司机说(His smile disappears with a serious look)。
李认真听。
(Beat)
他们儿子我习惯 从小就耳濡目染
什么刀枪跟棍棒 我都耍的有模有样
“你听到了什么?”司机说(Very serious)。
“蛙音Riff?”李不确定(Cautiously)。
“嘿,孺子可教。”司机说(Smile re-emerges),“这种弹奏方式很早就有,不过到了新金属时期才广为人知。刚刚那乐队用了挺多,那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了。然后呢,这哥们,在2000年的时候就学会用了。牛逼吗?2000年,那是什么时候?”
“那时候我都没出生。”李说。
“离你出生还有一大截呢。”司机说。
李想了想——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他说:“你知道吗?”
“你说。”司机说。
“我们已经是最后一代人类了。”李说。
“什么?”司机问(Cauz he didn’t get it)。
“已经不可能有比我们发展得更好的人类了。我想不出人类还可以怎样发展。”李说。
“你确定?”司机问。
“很快机器就会替代我们做一切事情。”李说。
“也包括音乐?”司机问。
“也包括。我想应该是。”李说(Who actually feels sad)。
司机陷入了沉默。于是他们一起听那首非常Old School的歌。那首歌让李想象出一个他尚未存在的黄金时代。
(Beat)
什么兵器最喜欢 双截棍柔中带刚
想要去河南嵩山 学少林跟武当
他们一直听到那首歌结束。然后音响自动播放了下一首曲子。那是一首更古老的曲子。
“之前我跟你举的那个例子不对。”司机突然又说。
“什么例子?”李说。
“就是你说那个什么机器和人……我说我儿子买了一把吉他……”司机说,“我不应该说吉他。我应该就跟你说说音乐。”
“怎么说?”李说(Who is really curious now)。
“你听这首曲子。这叫Minor Swing,是一百多年前一玩爵士的哥们写的。后来这首曲子成为了爵士乐标准曲之一。我们先来把它听完。”司机说。
于是他们一起听完了这首曲子。
然后司机换了一首,和上一首几乎是一样的曲子。
“你听到了什么?”司机问。
“和刚才的一样。”李说,然后又说,“又有些不一样。”
“这是另一个乐手弹的。你听到的不一样的部分是他的即兴。”司机说。
于是他们一起听完了这首曲子。
然后司机又换了一首,仍然是Minor Swing。
“这又是一个乐手。”李说(Who is really smart if he wants to be)。
“聪明。我跟你说啊,吉普赛爵士乐手中,刚刚我们听的那哥们是最全,这位是最快,接下来我们要听的那位是最有味。”司机一边说,一边娴熟地绕开拥堵路段。
他们安静地听那首欢快的曲子。
“所以你明白了吗?”在那首曲子减弱的时候司机说(A friendly smile emerges)。
“有一点明白,但不完全明白。”李说(But he's gonna get it soon)。
“同样的标准曲,每个人弹都不一样。甚至每一次演奏都不一样,有时候甚至就是弹错了。这弹错的地方都属于即兴的一部分。”司机说,然后从后视镜看着李,“你明白了吗?”
“我好像明白了。”李说(He’s gonna understand)。
“重要的不是用什么吉他,关键得谁来弹。”司机说。
“我明白了。”李说(Yes he got it)。
“我这辈子只出过一次国。澳大利亚。十好几年前了,那会儿我儿子都没有呢。我想去看场演奏会,一吉他手的。那个时代最牛逼的吉他手。”司机说。
“后来呢?”李问。
“没看成,我去的路上战争开始了,演奏会取消了。”司机说。
“那可真遗憾。”李说。
“是啊。”司机说,“他的唱片我都有,可它们都不能替代那场演奏会。那怎么能一样呢?每场都不一样啊。”
于是李开始思考,这不一样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呢?这不一样的部分可以被机器取代吗?机器可以写出它想写的东西,但它能写出它不想写的东西吗?机器可以写出永远正确的东西,但它能够写出错误的部分吗?他就快抵达那个终点了。机器有思想吗?思想可以被规训吗?机器可以获得自由吗(Will we be free)?
李无法得出一个结论。李仍然在思考。
“到了。”司机说。
“什么?”李问。
司机看了一眼窗外,“到机场了。”
于是李收拾好东西,也就是把那本诗集放进包里。
李说:“谢谢。”
司机说:“客气。”
李从车上下来。他看了看表,距离晚班飞机还有挺久。
司机已经发动了汽车。
李想了想,又俯下身敲了敲车窗。
司机摇下车窗,问:“怎么?”
“我想在车上再待一会儿。您能让我把之前那首歌听完吗?”李说,“假如您没有别的活儿的话。”
司机笑了。
“上来吧。你想听多久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