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晦气”而上热搜的《咒》,是部好电影吗?

  祝福全世界。

  人类有句古话,叫“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出自《圣经·传道书》,在当代常常被用来表达“世事流转,一切都在循环往复”的观点。

  但我有些不太同意这句话。耶稣他老人家还是有他的时代局限性,生活在互联网时代的我们,其实体验更接近于“只要活得够久就什么都能见到”,每天醒来,你总能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离谱事情发生——

  就好像最近上了热搜的恐怖电影《咒》。

  这部电影在上周五于流媒体平台网飞上线,一下子在国内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还登上了微博的热搜榜单。“火佛修一,心萨嘸哞”成了近几日最为“时尚”的恶意问候语。

  作为一部恐怖电影,《咒》有不少可以去聊的地方,我也能设想出许多它登上热搜的理由——比如,它是一部少见的伪纪录片形式的华语恐怖片;比如,它在技法与表达上一些有趣的创新点;又比如,它因为吓人在许多华语地区所引起的讨论热度,有人因为看了电影后睡不着要去庙里“还神祈福”。

  但我唯独没想到的是,《咒》登上热搜的原因,并不是我上述所言的任何一个。《咒》之所以登上热搜,不是因为大家觉得它多有趣或者多恐怖,而是有很多人在看完电影以后,觉得它“晦气”。

  最近重温《斩服少女》,动画中大反派鬼龙院罗晓常常将一句“La vie est dr?le”(生活真是有趣)挂在嘴边。这句话初听时,只觉得声优的语调抑扬顿挫,有种语言本身所自带的魅力,将角色立得很有质感。对这句话的含义,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

  但在看到《咒》因为“晦气”而直冲到微博热搜第11位后,如果不是因为我舌头卷不过来,我也想像罗晓一样,来一句“La vie est dr?le”。

  因为“晦气”,《咒》的豆瓣评分从一开始的8.0下滑到了6.8,虽然电影初开分后评分下跌是很正常的事情,但《咒》的下滑幅度着实有些夸张——这说明了后来的观众对这部电影的评价,越发趋向于两极分化。

  虽然豆瓣的评分不能完全说明电影的好坏,但这个评分能反映出一些大众对这部电影的舆论风向。打开《咒》的豆瓣短评区,你能看到非常大量打低分的评论。这些用户打低分的理由,并非他认为《咒》在表达、叙事或技法等关于电影质量的方面有所缺失,而是他们觉得这部电影“晦气”,在“咒”他,所以怒而打了个低分。

  你看,“La vie est dr?le”。

  这个现象有趣的地方,不仅在于其背后所折射出来的些许“反智”倾向,还在于我们破除封建迷信,坚持无神论起码有一百年的历史,结果一转身,其实仍有不少嘴上喊着“打倒牛鬼蛇神”,背地里却在“打小人”的矛盾个体。仿佛有许多无神论者的理智,在看完恐怖电影后都直接升天了,着实很有辩证法在对立中形成螺旋的意味。

  不过,考虑到对怪谈的热衷是个全人类的事情,“Creepypasta”(蠕动的意面,常为一些借由网络传播的恐怖故事)在全世界都有其市场——佛寺道观已经发展成了一条巨大的产业链,像潮汕地区“迎老爷”那样的民间祭祀习俗仍然是各地一年中最为盛大的活动,人类对“超自然力量”的好奇似乎是个近乎本能的欲望,《咒》这部电影用打破第四面墙的方式向观众“散播诅咒”引起一些人的反感,进而被“讨伐”,倒也不是什么值得指责的事情。

  甚至,与其说让人觉得“晦气”是对《咒》的恶评,不如说让人觉得“晦气”,已经足以说明《咒》在恐怖电影的叙事和表达上的成功。

  毕竟,不会真的有人看恐怖电影是“图吉利”的,是吧?

  铺垫了这么多,是时候聊一下这次事件的主体——《咒》这部电影本身了,作品的好坏应当由作品本身言说,抛开这些争议,《咒》是个好恐怖电影吗?

  虽然,经过一阵互联网的热潮推动,即便没看过这部电影的读者,估计也通过大量的图透,以及“XX分钟看完《咒》”等Title的视频,大致了解了这个故事的全貌,但考虑到一些完全不了解本片的读者的需要,以及对恐怖电影来说悬念与惊喜的重要性,故而本文会尽量避免直接的剧透。只不过,这是件很难规避的事情,如果想要获得最完整的体验,建议在看完电影后再来阅读,如果你在本文中被剧透了,那我在这里说声抱歉——但我下次还是会这么做。

  《咒》是一部比较少见的华语伪纪录片恐怖电影。故事的主体是女主角李若男对着摄影机的自白,以及一些事件发生时的现场影像的拼接。故事中,李若男在六年前与伙伴组成“破鬼特工队”,进入到一个邪教的祭祀场所,在探索了“绝对不能进入的地道”后,被“大黑佛母”诅咒缠身,进而导致自己的女儿也成了被诅咒的对象,在一系列灾厄发生后,为了挽救自己的女儿,李若男将过往的经历与自己的自述一起剪辑成影片,放到了网上进行传播,希望有更多看到影片的人,通过“祝福”来让她的女儿摆脱诅咒。

  在电影的最后,这个故事有着一个巨大的反转——李若男所谓的“祝福”,其实是个谎言,她的真实目的是将“大黑佛母”的诅咒,散播给所有看到这部影片的人,借此稀释诅咒对自己女儿的影响,从而达成拯救女儿乃至自己的目的。

  因为一些特殊的交互性设计,以及“伪纪录片”的拍摄手法,让李若男的所有举措显得十分真实。而这也是在看完影片后,许多观众会觉得本片让人感到“晦气”的真实原因。

  “伪纪录片”是一种恐怖电影常用的拍摄手法,指的是以纪录片的形式来呈现故事,以强化电影本身的“真实感”。这类电影中呈现的画面、布景、镜头,往往不如正常电影那般精致,会有大量的奇怪角度、模糊画面以及摇晃的镜头——通过这些元素,“伪纪录片”将电影中的故事塑造成“真实发生”的样子,观众在观看此类电影时,也会更加容易地代入到故事情节中。像《女巫布莱尔》《致命录像带》等著名作品,都是以“伪纪录片”的方式进行呈现的。

  不过,虽然“伪纪录片”在恐怖电影领域十分常见,但在华语恐怖电影中,却是个比较罕见的类型。在此之前,较为令人津津乐道的华语“伪纪录片”寥寥无几,只有编辑部太空棕熊老师强烈推荐的《中邪》,值得一提。

  所以,《咒》能填补一下华语“伪纪录片”的空缺,本身是个挺难能可贵的事情。而且,在“伪纪录片”的形式上,《咒》也有一些有趣的创新。

  最为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咒》在表达形式上,对于“交互性”的设计。

  “伪纪录片”是个很强调“真实性”的电影形式,为了这份“真实性”,它会牺牲很多院线片所强调的镜头美感与细腻画面,用粗制滥造、摇晃强烈的手持DV镜头,或者监控录像式的画面,来放大属于故事中那些“普通人”在恐惧下的惊慌失措与歇斯底里。

  归根结底,这是个导演在企图与观众对话的过程——他希望观众能够在观看影片的时候,被更粗糙的、更生活化的镜头所感染,进而更深入地进入到电影构建出的幻境之中。

  《咒》则在这一层面上更进一步,借由一些叙事上的设计、画面的编排,以及李若男这名角色的个人行为,进一步拉近电影与观众的距离,让观众从纯粹的“观察者”的角色,转变为故事的参与者。

  电影的一开始,李若男就利用视觉上的悖论,通过展现“摩天轮的转动方向”、“电影的行进方向”等视频,来让观众降低对她的“亲身经历”的怀疑,以“世界的形状是能够被你的意愿所改变的口吻”,来“邀请”观众主动参与到她讲述的故事之中。

  随后,她通过展现自己与女儿之间的亲情、神经质的自白,以及“大黑佛母”诅咒的恐怖,一步步勾起观众的同情,让观众相信并愿意为她的女儿献上祝福。

  最后,她利用“视觉残留现象”,将“大黑佛母”的符号与诅咒,彻底印入观众的脑海,完成这次“交互式设计”的高潮。

  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叙事诡计,《咒》并没有将观众当做一个纯粹的旁观者,把所有故事强行地塞到观众的胃中,观众想要理解事情的真相,必须要主动去咀嚼李若男一系列自白中存在的漏洞。

  并且,在这个过程中,观众期望知道真相的欲望越强烈,就会越深入到李若男所构建的诡计中,因为本作中的“大黑佛母”是个典型的“克系邪神”,“不可见,不可知,不可言不可闻”,知道越多,灾厄越强,所以当观众因为自己的求知欲越发渴望真相时,在故事终局反转时受到的冲击就会越强烈。

  也就是说,想要感受到本片的“晦气”,也是需要一定的理解门槛的。

  本片的惊吓程度,完全取决于观众自身的选择与理解能力,越是能理解真相的人,越是想要了解真相的人,越会被故事的结局所惊吓。

  这精巧的设计,让《咒》的恐怖类型脱出了“Jump Scare”(虽然本片不是没有)等“生理性恐惧”,以及东方恐怖片津津乐道的,源自于文化认同的“心理性恐惧”的框架,达到了打破第四面墙,形成一种“交互式恐惧”,让观众自己吓自己的程度。

  而更有趣的地方是,这种设计是完全根植于“伪纪录片”的表达形式的——如果不是“伪纪录片”的形式将“李若男”这名角色,推到了一切事件的“主导者”的位置上,导演是无法顺利地在表达自己的同时还隐藏自己的,那样观看本片时,“观众”也无法与“李若男”形成最纯粹的对话关系,让本片的诡计与反转得以最好的呈现。

  只有当“李若男”是叙事的主体,是一切的构建者,甚至是本片的“导演”时,观众才能突破第四面墙,来到“李若男”所叙述的故事空间中,享受这一被“欺骗”的过程。

  这个体验是奇妙的,也是《咒》这部电影新颖而有趣的地方——它并非只是个利用“伪纪录片”的名头,来掩盖自身粗制滥造的噱头之作,而是真正在这一形式的叙事表达上,有着独特巧思的惊艳作品。

  但是,如果你要问《咒》是不是一部神作?那我的回答是“不是”。虽然有着惊艳的地方,但《咒》有的更多是不明所以的叙事节奏,以及忸怩的艺术形式。

  《咒》的“好”,是因为它是一部“伪纪录片”,像是探索地道那段剧情,不是“伪纪录片”的话,则无法如此自然地将那份“真实”的恐怖与惊慌失措呈现出来。它也创新了“伪纪录片”的表达形式,将手从屏幕内伸向了屏幕外的观众。

  但《咒》的“不好”,却是因为它不够“伪纪录片”——不上不下,十分尴尬。

  前面提到,“伪纪录片”为了完成“真实感”的塑造,是需要一定程度上抛弃镜头美感的,真实生活中很难有人把自己的Vlog拍得跟电影一样“端庄”又“干净”。

  但《咒》在这一点上,却没做到位。它虽然主体仍然有着大量模糊的监控摄像头画面,随意又有些许抖动的手持DV拍摄画面,但在很多场景中,它仍然不愿意抛弃掉那些“精致”的镜头,仍然通过“端庄”又“干净”的画面来推动故事情节,将那些生活Vlog与监控画面所构建的氛围给破坏掉了,好不容易在拉近距离后参与到故事之中的观众,又被这些“疏远”的表达所推开。

  角度不佳、影像模糊、镜头摇晃,是“伪纪录片”的特色,它带来了观感上的障碍,也强化了“真实感”的塑造,但这并非什么不可动的“祖宗之法”——现代科技所生产出的普通拍摄设备,已经能够大幅度地提升画面的精度,可《咒》仍然不满足于它比起以往大部分“伪纪录片”而言,超出许多的画面水准,仍然选择越过“伪纪录片”的边界,去使用“摆拍”镜头,这就显得本片的艺术形式相当忸怩。

  另外,“伪纪录片”强调真实,强调影像是由故事的亲历者在现场拍摄下来的,比如韩国的《昆池岩》,记录故事的是角色身上的“GoPro”,但《咒》这部电影中,有不少镜头你很难去解释其合理性。

  你能看到《咒》在很努力地圆一些镜头出现的合理性,“李若男”为了庆祝新生活专门买了部DV来拍摄Vlog,为了观察女儿的情况特地在女儿的兔兔玩偶里装了摄像头,触犯邪教禁忌时,记录故事的是视频博主“破鬼特工队”的摄影机等等。

  但你很难相信故事中那些女儿已经在痛苦地嚎叫了,母亲却第一时间去抓DV的影像是真实发生的。你也很难相信一个正常人,会拿着女儿兔兔玩偶对着自己的脸一顿猛拍。

  镜头的真实感一旦被怀疑,整部电影所构建的“真实”氛围都会因此而崩塌——所以,《咒》在“伪纪录片”这种形式的基础表达上,还是差口气。

  除了形式上,在电影的内容中,对“大黑佛母”这一宗教塑造,我个人也有一定的疑问,比如在“破鬼特工队”一行人来到“绝对不能进入的地道”门口时,展现了一些对“大黑佛母”的祭祀相关的信息:在祭坛前,村民们摆放了一个猪头,以及在一旁的路边捆了一只“黑山羊”。

  我能理解这是对传统“三牲”祭祀的一种扭曲异化,来营造一种“邪恶宗教”的整体氛围——但无论怎么说,“黑山羊”这一元素的使用,都是一个败笔。

  按照电影中的信息,“大黑佛母”的信仰一开始是在东南亚流行,后来逐渐传到了台湾等地,在这一传播过程中,无论宗教仪式如何演变,都应该只有纯粹的东方宗教元素在其中,如电影中的“头发”“牙齿”“符咒”等元素。

  但“黑山羊”是个彻头彻尾的“基督教”相关的宗教元素,只有在“基督教”的文化语境中,“黑山羊”才会被当作邪恶的象征。在东方宗教世界里,“黑山羊”是没有任何在宗教上的含义的,它就是一种颜色怪异的山羊罢了。

  导演捏造了一个不存在的宗教,运用了大量东方的宗教元素,想要以此利用华语观众的文化共鸣来强化恐怖感,在本片的大部分篇幅中都是成功的,唯独在这只“黑山羊”上,让我感到分外出戏。

  这些瑕疵,让《咒》的观影体验其实有相当程度的滑坡。即便它在叙事形式上有令人惊艳的突破,但许多地方的不讲究,影响了其电影本身的成色。

  但《咒》虽然是这么一部优缺点突出的7分电影,它在形式上的创新仍然是值得一提的,用那被我们这些游戏编辑用烂了的“瑕不掩瑜”来形容,倒是意外的合适。近些年,这种扎根于民俗,又在形式上创新的恐怖电影,真的是凤毛麟角。仅凭这一点,《咒》足以称得上是近几年最好的华语恐怖电影之一。

  至于《咒》的结尾让观众感到“晦气”,这在恐怖电影,乃至恐怖故事中都太过于常见了,反倒不是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事情。

  曾经名噪一时的《午夜凶铃》,吓得无数人不敢半夜接电话的恐怖电影界翘楚,其本质不也就是一个通过录像带来传递的诅咒吗?其恐怖感的构成方式中,看了这个故事的观众,本来也应该在诅咒的波及范围里。

  但你看现在互联网环境中的“贞子”,都快沦为“色情明星”了——诅咒在现实生活的影响下,不值一哂。

  类似的“散播恐惧迷因”的方式,甚至可以说是一切“Creepypasta”以及“伪纪录片”式恐怖电影中,最终极的表达方式——将观众纳入到恐惧的传播之中,只不过《咒》在这方面做得更加露骨,也更加精巧罢了。

  《咒》能让观众觉得“晦气”,足以说明它在其本职工作上的用心——恐怖电影不让人感到不舒服,那还能叫恐怖电影吗?

  我很难想象为了实现这种精巧的惊吓效果,导演究竟在伏案工作时挠破了多少头皮,这让坐在屏幕前绞尽脑汁想要把文章写得有趣些的我,感同身受。

  看到《咒》因为“晦气”而被大家所讨论的现状,搞不好他会感到十分“欣慰”。

  不过,《咒》这次因为“晦气”而登上热搜并非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甚至,可以说这是个“好现象”。

  国内的恐怖电影一直在舆论中处于一个尴尬的处境,“恐怖”“渗人”的话语在这些电影中几乎是缺位的,廉价的特效,低级的“Jump Scare”,永远不脱离现实的主题,也早已让人打起了哈欠。不少观众仍然期盼在电影院里看到“怪谈”,这类电影仍然有其市场,但拍出来的作品却基本上都奔着喜剧电影的终极目标一往无前。

  而在这次事件中,《咒》所引起的那些争议,让大家对恐怖电影的吐槽,终于能从“这部电影蠢得令人发指”,转到“它让我感到晦气了,我很生气”上。所以,本质上来说,这倒也契合了《咒》中“福祸相依”的命题。

  还是那句话,“La vie est dr?le”。

  如果,无论如何都无法对这部电影让你感到“晦气”这件事释然,那么不妨换个角度思考——本片上映的平台是网飞,考虑到某些原因,国内观众大概率看的也不是正版,那么看盗版电影的你,是不是也不那么容易成为“正版受害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