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历史上有哪些朝代才配称为“正统”?

  公元221年,汉中王刘备于蜀中称帝,改元章武,国号为汉。这时天下出现了二帝并存的局面——曹丕先于去年篡汉自立,宣称魏国继承了东汉的正统地位;而刘备也号称汉室宗亲,延续汉朝的国祚。

  当《资治通鉴》记载至此时,出现了两难的选择:究竟是要继续将三国之事系于《汉纪》,还是改为《魏纪》?三国之中,要尊哪个为正统?对于这个问题,司马光及其助手们进行了反复讨论,提出了一种新的历史观。

  

  天下三分

  司马光认为在夏商周三代,海内诸侯,成千上万,小邦小国之君比比皆是,但只有王者才凌驾于诸侯之上,成为唯一的君主。王者受到万民的拥戴,人们认为他的统治不仅是正当的,而且他是唯一的。这才是真正的“正统”。

  当西周崩溃之后,诸侯相继崛起,用霸道取代了王道。此时的楚国虽然强大,但它不尊崇天子,所以被视为蛮夷;而齐、晋两国都曾会盟诸侯,朝拜天子,所以成为了中原的霸主。王者只能有一个,而霸主却可以有很多个,这是二者的区别——“唯一性”已经消失了。

  到了战国之时,霸主们不再共奖王室,恩养万民,而是强弱相兼、争夺土地,最终由秦国胜出成为最大的霸主。此时的霸主也失去了正当性,它们的统治是强加于民众的,并非民众自发拥戴。所以,秦国很快就被西楚霸王项羽屠灭了。之后,汉高祖刘邦诛秦灭楚,又消灭韩信、彭越、英布等霸道诸侯,成为唯一的王者。

  汉儒们为了论证汉朝统治的合法性,便开始推论五德生胜,认为秦朝统治时期就像闰年那样,是多余出来的,故而称为“闰位”;秦朝在木火之间,所以“霸而不王”。汉朝则与夏商周一样,居于“正位”,此时霸主尽灭,王者归来,不仅正当,而且唯一——这便是“正闰之论”。

  在两汉之前,历史上统一的时间长,分裂的时间短,所以“正位”和“闰位”的区别很容易分辨。但随着东汉覆灭,三国鼎跱、五胡云扰、南北分治、五代迭起,“闰位”越来越多,“正闰之论”也就逐渐变得面目全非了。三国互称对方为“贼”,南朝呼北朝为“索虏”,北朝骂南朝作“岛夷”。司马光认为“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后世的史官在修史时,不能采取前朝人的观点,否则将失去公正性。所以唐朝人编的《南史》和《北史》修正了《宋书》和《魏书》里的狭隘性,将南朝与北朝并列为正统。

  但《资治通鉴》是一部一脉相承的编年史,不能像《南史》、《北史》那样分成两本并行的书。所以,难题依然存在。

  

  五德终始图

  据《通鉴问疑》记载,《资治通鉴》的副主编刘恕曾说:“正闰之论兴于汉儒推五行相生,指玺绶相传以为正闰,是神器大宝必当扼喉而夺之,则乱臣贼子释然得行其志矣。”认为汉儒以得到传国玉玺或九鼎的朝代为正闰,所以王莽在篡汉时一定要胁迫元后交出玉玺,在得到玉玺之后,便俨然以正闰自居,更加肆无忌惮。这样“正闰之辨”本是为了维护本朝合法性的舆论工具,结果却被乱臣贼子拿来当做篡位的幌子。

  刘恕认为春秋之时,只有周天子一人是王者,楚、吴、越等少数国家虽然僭号称王,但《春秋》皆贬之为“楚子”、“吴子”、“越人”。这种一字显褒贬的笔法并不适用于战国、六朝和五代,因为那时并无天下共主,并且各国多相继称王称帝,如果“拔一国谓之正闰,余皆为僭伪”,这样写会有失公正。还不如“微弱自立者,不必书为‘僭’;背君自立者不必书为‘逆’;其臣子所称亦从而称之,乃深着其僭逆也。”

  所以在《资治通鉴》里,五胡的君主都得到承认,将刘聪称为“汉主聪”、石勒叫做“赵主勒”、慕容垂写作“燕主垂”;而五代的君主中,王建称为“蜀主”、杨溥叫作“吴主”、钱镠写为“吴越王镠”,就连阿保机也被称为“契丹主”。在《通鉴》看来,可以有许多个君主,并不需要像《春秋》和十七史那样,把其他的君主贬低为僭伪,这种“无统论”的思想由刘恕提出,并得到司马光的认可。

  司马光在《通鉴》里写道:“窃以为苟不能使九州合为一统,皆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虽华夷仁暴,大小强弱,或时不同,要皆与古之列国无异,岂得独尊奖一国谓之正统,而其馀皆为僣伪哉!”在司马光看来,“使九州合为一统”是取得“正位”的前提条件,如果不能满足这个条件,那么都只是“有天子之名,而无其实者也。”

  第一,正统与玉玺、九鼎的传承无关。曹魏从汉朝那得到玉玺,但它未能实现统一, 故而不得“正位”;

  第二,正统与地域无关。匈奴刘汉、羯族石赵、氐族苻秦、鲜卑魏、沙坨唐虽然都盘踞中原,占有两都,但南北分裂,天下未一,所以不算“正位”;

  第三,正统与人心道德无关。所谓“蕞尔之国,必有令主,三代之季,岂无僻王!”徐偃王有仁义美名,吴太伯有让国之德,桀纣皆暴虐之君,但人们从未将桀纣在位之时的夏商排斥出正统之外,也未认徐吴为正统;

  所以,按刘恕与司马光一致的看法,《通鉴》的三国部分也应当承认三分天下的事实,将三国君主称为“魏主”、“汉主”和“吴主”。但我们现在所读到的《通鉴》里,最终用《魏纪》取代《汉纪》,只称曹魏的君主为“帝”、“上”,看上去仿佛承认了“魏统”一样,这是司马光另一个观点的产物。

  

  司马光认为《通鉴》的主题跟《春秋》不一样,他记载历史并不是为了在道德上对古人进行评判,向读者输出某种善恶价值观——“臣今所述,止欲叙国家之兴衰,著生民之休戚,使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以为劝戒,非若《春秋》立褒贬之法,拔乱世反诸正也。”《通鉴》的目的只在于秉笔直书,将事实展现出来,让“观者自择其善恶得失”,而不是像教师爷那样,给读者指出谁是忠臣,谁是反贼,谁是英雄,谁又是反革命分子。

  所以在儒者看来,事关“大是大非”的正统论,司马光却选择避开不谈,他不希望意识形态、价值观念干扰到史书的客观性,所以委婉地说:“正闰之际,非所敢知,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周、秦、汉、晋、隋、唐的统治是否正当,司马光不做评价,只因其“皆尝混壹九州,传祚于后”,实现过统一,故而皆称为“帝”、为“上”,视为正统;至于分裂时代的诸国,则“皆以列国之制处之,彼此钧敌,无所抑扬,庶几不诬事实,近于至公。”所以才有“汉主聪”、“赵主勒”、“燕主垂”等,对于诸国,即使是胡人的政权也姑且视为“多统”或“无统”。

  为什么要把三国之事系于《魏纪》呢?司马光认为这是为了记载上的方便,“天下离析之际,不可无岁、时、月、日以识事之先后。”分裂的各国都有各自的年号,甚至所使用的历法还不一致,不可能全部并列叙述。所以司马光决定只采用一国的编年为主线,这样才使得《通鉴》结构简明、叙述清晰、便于阅读。

  

  从时间线上来看,汉、魏、晋、宋、齐、梁、陈都是一脉相承、代代“禅让”,时间线很清晰;而季汉成立于东汉灭亡一年之后、西晋开国两年之前;孙吴与西晋存在重合,五胡十六国多数并立而存,北魏分裂之后,北齐和北周先后成立,时间线较为混乱。显然,采用汉魏南朝的时间线来叙述会更清晰一些。

  又如五代之时,梁、唐、晋、汉、周也是依次相承,并不像杨吴、前后蜀、南北汉那样混乱。所以《通鉴》在分裂时代采用汉魏南朝和中原五代的时间线,解决了事繁时乱的难题。

  司马光也声明:“不得不取魏、宋、齐、梁、陈、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年号,以纪诸国之事,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闰之辨也。”

  《通鉴》有意模糊“正闰之辨”,除了与宋朝有关的事迹之外,对之前的朝代一律坚持秉笔直书的原则,将历史客观全面地展现出来。这说明,司马光或许已经意识到所谓事关“大是大非”的“正闰之辨”只是服务于当代政治统治的工具,并不属于历史本身。真正的历史就像白开水一样,平淡无味,不偏不倚,不带有一丝感情色彩;“正统”不过是胜利者的自称,“僭伪”则是对战败者的轻蔑,依然是一种成败论英雄的历史观。“正统论”只是前朝为了说明自身合法性而编造出来的名目,是前朝的自我评价,而史评是无关于客观历史的。要把“正统论”从历史中排除出去,现实是什么样子,就记载做什么样子。

  最后,司马光还认为刘备之于汉室,属于“族属疏远,不能纪其世数名位”者,类似于宋高祖刘裕一样。刘裕虽自称西汉楚元王之后,但人们都没有将刘宋视为汉朝后裔;刘备之于汉朝的关系属于“是非难辨”,所以一向严谨的司马光决定“不敢以光武及晋元帝为比,使得绍汉氏之遗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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