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女的故事》35年后的续集,每一句都是历史的证言

  原创 JiFeng Bookstore 回响编辑部

  

  写于1984年的《使女的故事》,不仅是女性主义叙事,也是一部反乌托邦小说,描述了在一个生育率低迷的极权社会中,女性如何被作为生育机器分配到高层生儿育女的故事,近年被改编成美剧后火遍全球。时隔35年后,作者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又写下了续作《证言》,新一代的女性在这个新的荒诞的世界成长了起来,她们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寻找出路?上一代又给予她们怎样的指引?

  如果说控制了子宫就控制了女性,控制了女性就顺理成章地控制了男性,我们如何看待今天社会的权力结构?女作家走走和上海译文出版社编辑杨懿晶,将与我们一起谈谈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新书《证言》,书里的每一句话,都曾真实发生过。

  

  35年后的续集

  杨懿晶:各位直播间的读者大家下午好。今天非常高兴邀请到走走老师,跟我们来分享译文出版社新出的,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新作《证言》。可能有一些读者知道这本书就是前几年非常火爆的美剧《使女的故事》原著小说的续集。

  在讲《证言》之前,先讲一下作者和前作的情况。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其实是多年来加拿大文学的代言人,我们平时给她的title是加拿大文学女王。在爱丽丝·门罗得诺奖之前,其实大家普遍比较看好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认为她有机会可以冲击一下诺奖。

  也是意料之外,她突然之间变得这么的流行。

  走走:应该一开始就销量很好吧,《盲刺客》开始卖得也很好。

  杨懿晶:其实销量一般。也挺有意思的,因为译文出版社出她的书出了很多年了,13年出过以《盲刺客》为首篇的平装本(集子),包括《别名格蕾丝》之前也改编过美剧,反响也不错,但完全被《使女的故事》的风头盖过去了。

  

  别名格蕾丝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梅江海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6-2

  之前的那些书也不能说销量不好,是到了《使女的故事》这个时候才有了出圈的趋势,美剧火遍全球,红到国内。可能也是时候到了,虽然这本书出版的时间是在1985年,在1984年写作的,里面的情节在我们今天看来跟当下(现实)非常的契合。

  走走:对,所以有人说,这既不是在讲过去,也不是在讲未来,这么一想,就觉得不寒而栗又细思极恐。

  杨懿晶:我简单的给大家讲一下故事和设定,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在80年代写作的时候,想象在21世纪的美国,一个叫雅阁之子智囊团的组织推翻了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比较自由民主的政权,形成政教合一的基列国,篡改了圣经条文的内容来巩固自己的政权,其实是一个极右翼的政权。

  80年代的时候,美国右翼回潮。最近的美剧《美国夫人》里面其实讲到了很多当时的背景,大家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设定是当时的美国遇到了非常多问题,包括自然灾害、环境恶化,最严重最突出的一条就是人口的衰竭,不是说大家不愿意生孩子,是有很多人生不了孩子。基列国就用《圣经》当中的一则故事,建立了使女这样一个制度,把前基列国时期离过婚、性别认知有偏差的、犯过罪的,反正有案底的女性,把她们作为使女,分配到那些没有生育能力的大主教的家庭里面去代替他们生育。

  

  《使女的故事》剧照

  有些人可能会觉得非常荒谬,但这个制度还就真的非常顺利的实施了。看这本小说的时候,最让人难过的一点,就是你会看到女性自己争取来的权益,怎样一步步的最后衰退成那个样子。

  第一本《使女的故事》里面也提及,女主奥芙弗雷德跟她的母亲是两代女性主义者。那种代际关系,也挺让人动容的。

  《使女的故事》这本书在17年的时候爆红,到了18年,作者就宣布说我要开始写续集了,大家非常地关注,万众期待。终于在去年10月份的时候出版,一出版就创下了几个记录:这本书是去年的布克奖得主之一,因为我们知道布克奖很少出现双黄蛋的情况,可能评审也真的是觉得无法取舍,阿特伍德以80岁的高龄第二次拿下这个奖项,她第一次拿这个奖还是在2000年的时候,她也是因为80岁的高龄成为布克奖史上年纪最大的获奖者;然后这本书一出版销量就非常惊人,在英国的时候,大家说,自《哈利·波特》出最后一本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这样在书店门口排长队的盛况了。

  我们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当然非常惊喜,刚刚聊起美剧到了第二季的时候其实有点开始跑偏,《使女的故事》第一集的文本已经在第一季里面全部都拍完了,探索的非常充分,所以后面可能为了剧情上的冲击性,要持续抓住观众,会有一些跑偏的地方。作者也可能写一本续集,结尾已经安排好了,中间还给你留一些空间让你去探索。

  《使女的故事》你肯定很熟悉了,就不知道你看到这本新书之后有什么感想?这两本书之间有什么关系,35年过去了。

  走走:对,这两本书故事的核心是连贯的,但从我的角度来讲,第一部肯定特别难写,难在女性之间复杂微妙的嫉妒、失落、惆怅、愤怒,这些东西在不同阶层的女性当中都充分的体现出来了。

  到了第二部的话其实更理想主义了,更符合这个时代的阅读节奏。应该这么讲,《使女的故事》那本书放在35年前,写得非常有前瞻性。《使女的故事》按照线性结构,以使女这一个人的视角穿越了不同年代。穿越了她母亲的时代——而且她的母亲是一个女权主义者,走上街头,然后争取了很多权益——但是在女儿这一代又全部就是消解为零了。使女作为等待被分配的国家资源,其实没有任何自主的权利,而且一个使女到一个家庭里只有两年的任务期,你只有三次机会,如果这六年你都没有生下一个健康的、没有病的孩子的话,你就会到集中营里面去清理核污染、核废料,等于被宣判死刑,被遗忘了。里面有一个细节,就是她的母亲在电视镜头前一晃而过,她的母亲已经被送到那个地方去等死了。

  使女在生活上被照顾得非常好,不缺乏食品和营养,但同时她又是个奴隶,甚至像一个性奴。那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主教们蓝衣服的夫人完全不快乐,她们没有丈夫的爱,没有子女的爱,与世隔绝。她们有时候知道问题是出在丈夫身上的,但是在基列国,男人没有错,错的都是女人,所以她们也会帮助自己的使女,哪怕跟自己家里的司机、保安借腹生子,两个人都能够有所交代,在这里面女性似乎又能够达到内部共谋,达到都能双赢的局面。

  第一部里面的复杂性还在使女本身是年轻的,她生育过一次,才三十几岁,她其实还是年轻貌美的,所以她跟失去爱很久的大主教——在基列国也是不允许离婚的——还是有某种暧昧的东西,绝对不是感情,而是一种男性跟女性交流的渴望在里面。

  在第一部中阿特伍德有一种浪漫倾向,在那样一个严苛的环境里,她跟司机——也没有说是爱——是一种肌肤的渴望,但这个渴望持续了很久。然后到了最后几乎要真相大白的时候,没有想到司机居然是抵抗组织很有权势的人,把她给送出去了。

  第一本书有很多细节,首先这个家庭里面之前有一个使女,那个使女跟女主同样经历了跟大主教那些暧昧,但她在快要真相大白的时候上吊自杀了。她没有跟司机建立起感情联系,没有获得生的可能,因为其实里面也提到一句的,为什么那个人一定要帮她?她告诉他说她已经怀上了他们的孩子,所以那个男的冒着被暴露的风险,把她送出去了。

  在这样的一个国度,发生这样的事情时,我有选择吗?如果我有选择,我会做哪一步?原来你作为一个女性,不管你已经被安排分配到了哪一个阶层,如果你还是相信人和人之间有可能产生真实的感情,可能这种信任本身会给你带来一线生机,但这个信任肯定不是盲信。所以到了第二部我就觉得很震撼,《证言》其实是说在这样一个如履薄冰的社会里面,你选择信任你的哪一个女性朋友,你怎么选择你的同路人,这一点我看了以后心有戚戚焉,再糟糕的社会也不至于绝望。

  作家是一个掘墓人

  杨懿晶:作家可能到了现在这个年纪,信念感非常强。第一部里莉迪亚嬷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面角色,然后到了第二部的时候发现她有这么大的转变,嬷嬷是唯一可以读书写字的群体,阿特伍德其实一直在强调就是说写作是有力量的,然后她在这一本里面反复强调说写作会招致危险。我记得之前她写过一本讲写作的书《与逝者协商》,她在里面说,作家是一个掘墓人的角色,把过去的尸骨再挖出来,把真相存留下来,告诉将来的读者。我觉得她是怀着这样一种信念去写作的。

  

  与逝者协商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赵俊海 /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 2019-11

  所以这本书里面有三个角色,一个是奥芙弗雷德之前的女儿,一个是她跟尼克的女儿,然后就是莉迪亚嬷嬷,这个角色肯定是最有深度最有力量的。

  走走:与阿特伍德相比,可能中国很多女性作家要单薄很多。难度最大的就是,书中塑造了三代人,基列国创始者那一层的人就是莉迪亚嬷嬷,莉迪亚嬷嬷讲话的时候非常有城府、会用圣经的那一套游戏规则,因为基列国号称奉圣经为准则。但是她同时又去击破了身边与她争权夺利的女性敌人,比如另外四个嬷嬷。要与站在前面的男性大主教博弈,又是要共谋,又是要利益分化,又是要互相拉拢,又是要各种提防对方给自己下狠手……她的所有的语言风格、讲述的内容全部都符合她的身份和阶层。

  但是接下来那两个女孩,一个在后基列时代,基列国给人民许诺描绘了美好的假象,她在假象中受教育、生活,而且住在大主教家庭里,从物质条件来讲肯定养尊处优的,但她同时又发现自己原来是使女的孩子,就是说它并不是大主教夫人的孩子,这个里面身份也有差异。

  这样的女性对世界是没有完整认知的,她被灌输了很多谎言,但是她想要做嬷嬷,避开结婚,她开始读书写字,当她看到圣经原文的时候,和她之前相信的那套东西之间产生的裂痕感,(写作时)这个度把握得非常好,但她基本上还是一个和我们现在的认知有很大差距的年轻女性。

  那么第三个人前传《使女的故事》里,女主偷渡出去的孩子,她在加拿大这样一个自由民主的、正常的环境中长大,这个16岁女孩特别反叛,还上街游行,满嘴脏话。这样一个女生,她发现自己肩负神圣的使命,她要回到基列国。

  这些人之间互相冲突,使用几乎完全独立的三种语言体系。就这一点来讲,写过作品的人,不管男作家、女作家都知道难度有多大,我是很佩服阿特伍德,到底姜是老的辣。

  

  《使女的故事》《证言》的作者、加拿大文学女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这个反乌托邦的女性叙事,或是女性主义故事,你对哪个女性最有认同感?

  杨懿晶:我们也会看到很多的采访评论,就一开始其实大家都会很容易把自己要么带入到使女的角色,要么代入到嬷嬷的角色。

  对大众来说,很容易代入到使女的角色,我是一个受害者,在里面要尽我自己的能力来做一点反抗。在第一部里面,她会生存在一个非常有局限的环境,哪怕她走到外面,她戴的帽子都使她的视野受到很大的限制,但是她会尽可能用自己的身体。书里面也提到,在完全被剥夺了所有的权利时,你只有用自己的身体去反抗。

  有一些评论说她跟尼克的这种身体肌肤上的接触,因为在这样一个非常特殊的环境里,也是一种反抗的方式,当然这个可能也是大家的解读方式不一样。

  然后我觉得可能大家会比较不愿意把自己想象成大主教夫人,或者哪怕是使女的后代的这种角色,大家都会觉得我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但是其实这个就是阿特伍德比一般作家要高明的地方,她能够把所有的角色都塑造得非常合理,她设置这样的框架,讲的并不就是说只是女性之间的这些问题,讲到底最后还是一个权力的关系。她把国家设计的非常好,就像福柯式全景监狱,每一个人都在一个位置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就可以这样来控制你。这个是阿特伍德写得特别好的地方,她对细节的设定和把控都是非常厉害的。

  书中的每一句话,都真实发生过

  走走:《证言》这本书其实讲的是基列国是如何推翻前政权,形成了基列国,控制那么多聪明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居然如此的容易。里面都没有谈到怎么去控制男性,似乎控制了女性,就顺理成章能够控制男性,似乎所有我们身边的亲密的男性同伴最终都背叛了。

  你在阅读的时候,真的会相信这些事情是有可能发生的。首先,基列国并不像《美丽新世界》或者是《1984》是全球化的,基列国是一个地区性的(政权),包括美国自身也分裂了,在任何一个地区范围内是有可能发生这些事情的;

  其次,其实当时的局势内忧外患,基列国与外面跟很多国家都发生了战争。我今天看到一条法国新闻,法国跟美国现在也有商业上的冲突,LVMH要收购美国的奢侈品牌蒂芙尼,然后特朗普就说你要收购蒂芙尼,我就要增加所有进入美国的奢侈品的关税,然后法国的商务部长就要求LVMH放弃收购。商业社会就有真正的自由吗?LVMH需要为法国国民的整体利益放弃收购。所以一想就会发现,国与国之间、地区之间的什么样的战争都是有可能发生的,现在是以商业面貌的,那么未来可能是以环境、计划生育、文化输出的方式开战。

  另外有一点我就看了以后很震惊,书里写只要你的电子信用卡一冻结,你所有财产归属于你的男性亲属了,女性所有的存款、打拼来的东西都可以瞬间归零。我读到这里就立刻看看我的电子钱包,在考虑是不是要存点现金,真的会让人产生这种即时的反应。

  莉迪亚嬷嬷为什么会成为基列国女性制度的塑造者?她自己是从一个穷苦的草根家庭一路靠读书奋斗上来的,在大家族里面被男性包围着,她是唯一的女性,她读完书做了律师再做了大法官,所以她是懂得如何制定规章制度的,她受过那么高的教育,怎么把这样一个人的骄傲和自尊打击掉?我看了这个过程以后也很震撼的,其实很轻易地就能把生而为人的自尊给剥夺掉。

  其实阿特伍德也说过,这些事情在真实历史上都发生过,当女性的头发被剪掉,不让你洗澡,让你变臭,书里面专门写到这种气味,甚至写到一场雨似乎就能够让你有一些希望。我就觉得阿特伍德真的知道很多历史,所以书里面讲,你要毁灭一个人的信念太容易了。最终一定要让你的手也染上鲜血,政权要你决定是否跟他同谋,要你回答是或者否,给你一把枪,问你能不能向那些不屈服的女性同胞们开枪。

  为什么阿特伍德会对作家的职责那么在意,作家真的既反省了过去又预言了未来,历史是由少数人写的,多数人是被遗忘的,那什么样的人可以站在历史的边缘去写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历史的镜子。她会塑造莉迪亚嬷嬷这样一个角色,你是历史的塑造者,同时是见证者,某种意义上也是幸存者。

  所以我后来看的时候真的很感慨,我们现在都在谈女性是什么,中国作家还是围绕在灶台边厨房里,世界还是有一点小的。

  杨懿晶:阿特伍德在写《使女的故事》的时候,当时世界格局变动非常大,她到柏林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那个地方收集了很多材料,然后她在写这本书的时候,专门去看了自己以前做的那些简报,因为那个时候还没有网络搜索,她的材料簿也做得非常好。

  她给我们写过一篇新版的序言,强调说:这本书里的每一句话,都真实的发生过。

  走走:因为当时的生育成为了问题,生育率这么下降,那这个国家有可能会消亡,他们也想控制资源的分配……一开始也有美好的允诺。莉迪亚嬷嬷他们为什么一定要推翻现在的基列,就是你们曾经说的那么美好的东西,现在是因为权力的腐败、勾心斗角、谎言……高层内部已经分崩离析了,所以后面就再推了一下。当然我也不怀好意的猜想过,如果莉迪亚嬷嬷还年轻,她不是一个已经衰老的人,可能自己就要夺权了。

  书里面有一个很震撼的细节,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都活下来了,而且有了自己的后代,他们给自己的好朋友立了一个碑,这个碑就是献祭给那个女孩和莉迪亚嬷嬷的,谢谢她们所做出来的奉献。作家可能还是要心存美好的,就是相信人性是可以为了更多人的幸福,去做出牺牲的。因为那个女孩就是为了让背负间谍使命的加拿大女孩逃出去,所以她自己选择死,要让自己消失来掩护他们的行动,其实她只要消失48个小时就可以了,但她会去死,我一了百了。

  杨懿晶:她可能因为自己的经历,本身就存了死志在心里,莉迪亚嬷嬷算得非常好,她就选中正确的人去做正确的事。

  走走:这真的是这样一个优秀的女作家,才能写出来的细节。这个女生也是大主教的孩子,也是使女的孩子,这里面存在身份的认知差异,她就一直受到歧视。而且他的父亲是一个恋童癖,所以从小她就受到性的伤害,所以她知道婚姻一定不是她的出路,她的唯一出路是去做嬷嬷逃出去。

  杨懿晶:这是都不怎么样的选择里面选一个比较好的,第一本书中,莉迪亚嬷嬷说了很多金句,“正常就是习惯成自然的事情”“现在的不正常以后就变成新的正常”。她对当时的使女说,你们现在觉得没法接受,因为你们是亲历了这一切的一代,但是等到下一代,她们会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职责。

  

  莉迪亚嬷嬷与使女

  其实我们后来也看到了,其实她们并不会心甘情愿的去承担这样的责任,固然也有人很想做大主教夫人,觉得特别光荣,但是也会有像女主这样的人,大家会去怀疑,因为它整个制度是建立在谎言上的,有很多地方是说不圆的,你要就是说到下一代,大家就会完全没有疑虑,也是不太可能。

  走走:莉迪亚嬷嬷说的那一番话,其实完全符合她的身份,而且某种意义上它是一种真相。其实我不太赞同你刚才说的。我举个例子,莉迪亚嬷嬷专门塑造了这两个人。她们进了嬷嬷学习的地方会读书认字了以后,莉迪亚嬷嬷给她们看了很多真相,知道更多一定意味着承担更多,付出的代价更多,她们知道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很多的不公正、谎言,在她们知道的基础上,开始产生了某种程度的怀疑。其他的像舒拉密她们其实都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命运)。像贝卡以死去奉献,那是因为她父亲是一个性侵者,一个正常社会性侵家庭里的女孩一定会受到各种伤害,她一定会比别人更脆弱、更会怀疑、更敏感。

  为什么我说她的话是一种真相?贝卡已经知道莉迪亚嬷嬷选中她是要摧毁基列,在这个情况下,她把外套都脱下来放在边上,但同时又穿着内衣下沉到水箱里去的,保有了女性尊严。

  这个细节为什么那么重要?她还是相信基列国是要保护资源的,她们从小接受的教育,你用的衣服旧一点,你可以给经济状况更差的家庭去用,她不是在为一个自由美好的国度奉献。

  杨懿晶:可能有人有争权夺利的想法,但是可能也有人是真正地相信这一点。我想到阿特伍德说自己创造过一个词叫“正反乌托邦”,每一个乌托邦中都包含着一个反乌托邦。我觉得她这个话说得挺妙的,可能所有的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能够泾渭分明地去下定义,她对人性幽微的、隐秘的角落的洞察力,还是很深刻的。

  没有获益者,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走走:你有没有注意到有一个小道具是贯穿了两本书的,是种水果?

  杨懿晶:橘子。

  走走:对,我当时一直在想,我不知道你看了那么多阿特伍德,她提到过喜欢吃橘子吗?

  杨懿晶:好像没有。

  走走:我第一次看到橘子的时候,和在这本书里我再次看到橘子的时候,我就想到珍妮特·温特森的《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温特森也是一个女性主义作家,为什么她们都会那么在意橘子带来的嗅觉和味觉?在第一本书里面使女凭票最难买到的就是橘子跟柠檬,橘子都要在黑市里面交易,甚至于后面有一个政治犯被处死,明面上的罪名是走私了橘子,橘子为什么是那么难以到手的水果?

  

  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英] 珍妮特·温特森 / 于是 / 新星出版社 / 2010-7

  橘子在第二本书里变成了贡品,她偷走了这个贡品,在路上吃这个橘子的时候那种幸福感,橘子的那种香气、清新感作家都描摹的非常细致。咖啡也是的,只要有咖啡喝似乎生活就会好起来,你就可以重新获得斗争的勇气。我觉得口腹之欲和精神追求之间的关系,她处理得很微妙。

  杨懿晶:我觉得可能还是因为她把肉体作为权力争夺的一个点,两性关系其实是权力关系,肉体其实是各种关系附着在上面的一个着力点,所以她会特别注重对感官的描写,包括甚至感官的细节。

  走走:从一个写作者角度来讲,她的作品是一个可以学习的范本,这两本书都是统一的体例,这些情节其实都是在最后这部分研讨会上面教授拿出来的、考古出来的史料。

  我专门仔细研究过那个研讨会的文本,很正规的,非常煞有介事。所以这个里面阿特伍德对于文本的把控是很强,你看她在《盲刺客》里就是这样玩弄文本。

  

  盲刺客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韩忠华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6-7

  第二次研讨会比第一次研讨会看起来更真实,开研讨会时一帮人来了,吃吃喝喝还要游玩。里面还写到开完研讨会在旁边钓鱼要注意哪些事项,太像今天的知识分子会议记录了,里面讲到会议礼仪,比如之前我对一个女性发言者的不尊敬,我要道歉等等。

  然后研讨会就似真似假地去想要质疑这个史料。我当时在想,假如真的质疑了所有的史料又会怎样?里面提到了一个疑点,有没有可能完全是杜撰的,因为她有没有可能在那样的一个环境里面,真的能保留下来那么多的材料?我觉得她似乎消解得又没有那么彻底。

  杨懿晶:她到了这个地步,再叫她去完全推翻自己之前所写的一切也不太可能,她这本书毕竟现在牵扯的面非常广,包括影视、各种衍生物的助推,我觉得不太有余地让她完全推翻自己之前的写作。包括她挑选了三个叙事的声音,而不是去写之前的女主人公,或者以单一视角的去写。

  第一本我们刚刚也说,真的非常地凝重,有一种凝滞的感觉,其实读起来是蛮吃力的。到这一本其实对读者来说要友好很多,看起来非常快,尤其是到最后大概100多页的时候。

  走走:三种力量汇合在一起。你看前苏联,也有可能你会相信,真的会有突然之间我不能再忍受信念被玷污,我要去做些什么的时候。

  在这两本书里面,男性几乎都是背景板。

  杨懿晶:男性没什么出场,这本里面就只有那个贾德大主教,为了映衬莉迪亚嬷嬷才把这个人拉出来。

  走走:她写贾德的时候,你也会发现他也很悲哀,因为他不能离婚,所以他就只能把自己夫人一个一个弄死,他自己很恐惧,莉迪亚嬷嬷看见他脸上有一丝恐惧的神色都很开心。

  杨懿晶:对,他也一直担心会被其他人拉下去。

  走走:所以里面不断地出现一次次的肃清,他们也害怕。

  杨懿晶:其实这本书里没有获益者。在这样一个环境下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大主教好像高高在上,他也不可能获得情感,也没有什么自由,整天担心被人家拉下马来。甚至像尼克这样的司机,他根本连使女都不可能有,他连结婚的机会可能都没有。最后资源往最高层聚集之后,其实大家都过得挺惨的。

  走走:很可惜没办法跟阿特伍德对话。如果阿特伍德在,我很想问她,如果你现在年轻力壮的、三四十岁,在今天的这样一个人工智能发达、在尝试脑机接口的时候,你会不会更往科技伦理的方向走?

  反乌托邦小说就是两个元素,一个是科技方面的,如果从科技角度来写,基列国的极权统治是可以做得更绝对的:比如说基因的配对,或者说家庭的口粮的配比里面就含有了育种的成分,女性的所有的财产归零,只能呆在家里面生育……其实都是能做到的。

  杨懿晶:就这个问题我就能回答了,阿特伍德还写过《疯癫亚当》三部曲:《洪水之年》《疯癫亚当》《羚羊与秧鸡》,阿特伍德是反人工智能、科技进步的。她在《疯癫亚当》里面写得非常地极致,因为人类对基因科技掌握到了一定的地步以后,就开始篡改基因,无止境地去利用基因给自己带来好处,在动物身上做实验什么的,甚至连国家都不存在了,以科技为主导,就有一个一个的公司比谁家的科技最强,就可以称王称霸了,那些被瓦解掉的国家就变成了废物。最后就是一场洪水——就跟我们现在说的瘟疫一样——把整个世界都毁灭了。她本人非常提倡环保和自然主义,所以她应该是会比较坚定地站在反对科技的这一面。

  

  洪水之年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陈晓菲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6-3

  

  疯癫亚当

  [加拿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 赵奕 / 上海译文出版社 / 2016-7

  黑暗时代的绿意与希望

  走走:我不知道以后有没有女作家会在她的肩膀上。我特别喜欢她里面莉迪亚嬷嬷在写《证言》的时候,她其实假想了她的读者,就几百年后考古,她说你是年轻的女性,受过良好的教育,我站在你的肩头往下看,缪斯的灵感在你的眼前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