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之形 第四卷 (8)

  (8)外婆

  结弦走进家门,脱下外套,硝子跟在她后面关上门。

  “我们回来了。”

  “欢迎回家。”系放下流理台的活,拿一块抹布擦了擦手,迎接两个外孙女。

  家里并不大。起居室、厨房都处在同一方格之中。

  “你们妈妈呢?没跟你们一起回来?”系没看到女儿八重子。

  “她说要去一趟便利店。”结弦跳到餐桌前,“外婆,今天吃什么呀?”

  “土豆炖肉。”

  系把电饭煲里蒸好的米饭盛进碗里,用饭勺把超出碗口的饭向下压了压。

  餐桌正中央摆着盛有主菜的大瓷碗,周边有几碟蔬菜。

  “你们已经饿了吧?那就先开始吃吧。”

  “开动喽。”系和硝子双手合十。

  “我开动了!”结弦抄起筷子,狼吞虎咽。

  “吃慢点。”系曼斯条理地叨起面前的菜,放入嘴中细细咀嚼。

  “对了,『小结,你们上次去游乐园的照片洗好了吗?』”系咽下食物,放下筷子,边说话边打手语。

  结弦现在大有要把吃食一扫而光的趋势,筷子和嘴都没停,左手伸进上衣口袋,掏出一张照片,站起来递给外婆。

  “要看看吗?”

  系接过照片,硝子也凑了上去,两个人看着这张照片,愣了几秒。

  照片里是一只拍摄不完整的手,手心里有像是污渍的一点。

  “这是什么啊?”系忍不住问。

  “有一个叫永束的大便头,这是停在他手臂上的一只蚊子,后来成了尸体。”

  结弦又往嘴里丢了一块土豆。

  “『别的呢?』”

  “『没有了,只有这一张。』”

  “『大家没有一起拍张合影留念一下吗?』”

  “『没有。』”

  硝子甩了甩头,右手做爪状。

  “哈哈,很恶心对吧?”结弦舒心地笑了。『不懂这种照片好在哪里的姐姐才是对的!』

  系感到不理解。

  “这是什么意思啊?”她歪着头,揣度这句『话』的含义,而后耸了耸肩。“不过也没关系,你只要拍自己喜欢拍的照片就好了。”

  门锁传来插钥匙的声音,大门被打开后又被重重关上,脚步声靠近。

  “欢迎回家。”系站起来,往那边探出头。

  八重子从过道内门进入起居室,把包往地上一甩,表情冷漠,像是在生闷气,一言不发地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餐桌上一下子安静了不少,结弦低头扒着碗里的饭,硝子则注视着妈妈。

  八重子长出一口气,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眼睛微闭。

  还没下咽,她的眉毛就皱了起来。

  “妈,不能这样煮菜吧,味道太重了。”

  “『味道重了吗?话说重一点不更好吃吗?』”系边说话边朝硝子和结弦比划。

  “『并不觉得,我什么都吃。』”结弦又猛扒了几口饭。

  硝子对结弦摇了摇右手食指。

  结弦指了指餐桌正中央的土豆炖肉。

  紧接着,母孙三人又打了一大串八重子看不懂的手语。

  “吃饭的时候不要在那里比划,成何体统!”八重子冷不丁来了一句,语气很冲。

  系和结弦手上的动作一下子都停了下来,结弦带着极其不满的情绪看着妈妈。

  硝子见状也低下了头,光是猜她也知道妈妈说了什么。

  “怎么就不成体统了?”结弦眼睛瞪圆。

  “很没规矩。”

  结弦刚想反驳,八重子像是预感到了一样,连头都没抬,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结弦,我今天遇见泷元同学的妈妈了。她问我,结弦好像没去上学,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八重子放下碗筷,面色阴沉。

  “结弦,你要是打算再这么继续下去,一直不去上学的话,我就把你那些怪异的照片全部烧掉。”

  硝子和结弦的卧室,还有起居室的墙壁,都贴着大量死去生物的照片。

  结弦不快地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米饭。

  “随你便,反正我还可以再拍。”

  “那我就接着烧。”

  “随你!”

  “整天就只知道拍这些没用的照片!”

  “才不是没用!”

  “就是没用!”

  “算了......”八重子若有所思。“还是直接把相机砸了比较省事。”

  系见母女二人又开始话不投机,针锋相对,赶忙出来打圆场,这种事情她早已轻车熟路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吃饭呢。”

  八重子把碗端到嘴边,“都怪妈你给她买那种东西!”

  八重子迅速吃完饭,把自己的餐具收拾好,放进洗碗池,打开水龙头清洗。

  结弦坐在椅子上,一边往嘴里划拉剩下的饭粒一边气鼓鼓地盯着妈妈的背影。

  凌晨,两点零三分。

  八重子和硝子早已在各自的床上熟睡。姐妹共用的卧室里,隔着帘子的结弦那边,台灯还亮着,灯光映在帘布上。

  结弦坐在电脑椅上,光着的脚丫翘在书桌上,捧着相机查看显示屏,翻阅今天的收获。

  只剩下三片翅翼、触角折断的蝴蝶;头和脖颈不自然地向后弯曲、翅膀合拢、躺在泥土上的鸽子......

  结弦放下相机,拿过之前偷偷取来的笔记本。

  “小结。”背后传来外婆慈爱的呼唤。“在这么暗的地方看书对眼睛不好哦。”

  系打开起居室的灯,结弦手肘撑住餐桌,跪在椅子上。

  系从冰箱里捧出玻璃罐子,放在餐桌上。

  “要不要喝紫苏汁?”

  “要!”

  系在小外孙女的圆柱形玻璃杯里加了些冰块,倒进紫色的汁液。

  “小结今晚睡不着吗?外婆我也睡不着。”

  两个人同时端起面前的杯子,系使用的是方体木杯。

  “小结,你还会和欺负姐姐的人动手吗?”系就如同随口一问。

  结弦仰头看着天花板,“我现在还想让那些家伙吃点苦头。只不过,也就是想想,这种事情,要揍也没完没了的。”

  “你看姐姐的笔记是为了......?”

  “我想了解情况。”结弦擦了一下嘴角,说道:“我想知道,姐姐身边曾经都是些什么样的人,以及她曾经处在怎样的环境之下,只是想知道而已。因为我怕如果不去弄明白,有一天我可能会后悔。”

  系静静地听着,始终眯着眼,神色慈祥。

  “吃点心吧。”系把刚才和紫苏汁一起拿出来的糕点盘子推给结弦。

  “外婆比较担心你啊。”系给自已的杯子重新倒满。“一直都只顾着你姐姐,忽视了自己。”

  结弦沉默了几秒,恬恬地笑了一下,“外婆不也是一样吗?不去参加老年人聚会,往手语社跑,这样子会减少朋友的。”

  “我这么做是为了硝子,但同样也是为了自己,所以没关系。”

  结弦坐下,两只脚放在椅子上。

  “那我也一样。”

  “是吗?小结真是个好孩子。”

  结弦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兴奋地挥动拳头。

  “先不说这个了,外婆,你有没有注意到,姐姐这一段时间有了很多变化!”

  系无声地微笑,听她讲下去。

  “具体来说,是从四月以来,姐姐渐渐开朗起来了。现在与以前相比,给人的感觉反倒像是个怪人一样,她以前也就只知道闷在家里看书而已。姐姐之前不是面无表情就只剩下微笑了,可现在喜恕哀乐都能从脸上看出来了。有时候闷闷不乐,有时候又突然傻笑个不停......而且啊,姐姐连连出现以前从未见过的奇怪表情,总之超级有意思的!变化的结果是好的。”

  “是吗?”系若有所思。“硝子啊......嗯,确实呢。不过小结你也变了。”

  “欸......我?”结弦一愣。

  “是啊,小结你也变得能够喜形于色了,以前你也是沉闷得很啊。可你看看你刚才,笑得合不拢嘴呢。”

  结弦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腮,把盘子里的糕点一个一个往上堆叠。

  “但是我现在还是会一天到晚被妈妈骂,‘不成体统’、‘没用’......完全没有改变。”

  “这没什么,就算会被妈妈说三道四,小结有一颗美丽的心灵,硝子也很努力。你们会凭自己的意志做想做的事,外婆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们。我真是有两个好外孙女啊。”

  凭自己的意志,做想做的事......

  结弦陷入沉思。

  “不过啊,小结,不要总和妈妈吵架嘛。这样子我会很不放心啊。”

  结弦撅起嘴,“我不想和妈妈吵,是她自己非要挑我刺的。”

  系忽然开怀大笑,但她立马想起有两个人正在睡觉,捂住嘴停了下来。

  “其实呢,你们的妈妈有一定的原因是工作太累了,所以容易看事不顺心,更加没耐性好好说话。毕竟一个人支撑整个家不轻松啊。碰巧家里有个你,表现有点突出,你应该能明白。”

  结弦不吭声。

  “她这个人,从小自尊心就一直很强,嘴巴上更不愿吃亏。很多时候她话里带刺你也不用放在心上,她本人并不会真那么讨厌你。”

  “是吗?”

  “你是你妈妈的女儿啊。”

  “妈妈真是这样想吗?外婆你知道?”

  “知道,她是我的女儿呀。”

  系眼角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角下的痣随着肌肉运动微微颤抖。

  “本来也是个很暖心,很温柔的孩子。当然了,和人吵起来的时候除外。变了很多啊.....”系的目光越过结弦,自言自语,像是在回忆过去。

  结弦不说话,她明白外婆的意思。

  外婆一定在拿离婚前的妈妈和现在的妈妈作比较。结弦并不知道以前妈妈是什么样子。那时硝子才三岁,她还没出生。

  她没有质疑外婆,因为外婆不会骗自己。

  记得五岁那年,有一次结弦问妈妈,“为什么爸爸总是不在家?”。妈妈的脸立刻阴云密布,沉默不语。结弦当时就明白,自己触碰了妈妈的痛处。后来,她更加懂事,知晓了自已生活在所谓的单亲家庭里。

  妈妈也曾经有过婚姻,但结果显然不美满。

  系把东西收拾好。

  “小结,今晚和外婆睡好吗?”

  “嗯。”

  我,变了?

  进入梦乡之前那段半睡半醒的时间里,结弦的头脑迷迷糊糊的。

  肯定是因为姐姐有所改变我才变了,这都要拜某个混蛋所赐。

  外婆和妈妈不一样,总是会夸奖我;和妈妈不一样,总是会听我说话;和妈妈不一样,总是会和我一起分享我的喜悦。

  我最喜欢外婆了!

  结弦翻了个身,头靠近外婆。

  白光一闪,结弦眼前出现一只鸽子的尸体,身下的血还在扩散。

  下一秒,鸽子不见了。

  硝子双手握紧,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像拉住一根绳状物一样举到自己的脖子前,左手抵在下颌,泪水溢出眼眶......

  结弦的视界像是被闪光灯抹白,画面突然一转,硝子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手松开放在胸前,仍然保持着左手在上,右手在下的姿势,双眼紧闭,大量的血液从头部流出,地上的圆形血泊向周围蔓延,鲜红色的液体表面,漂着几朵雏菊。

  结弦惊恐万分,她想叫喊,却发觉自己张不开嘴,四肢也无力移动。她意识到自己又陷入了噩梦,拼命呼吸,打了个寒颤,才挣脱出来。

  结弦挣扎着从地铺上坐起,一股窒息感袭来,心跳很紊乱,胸闷得难受,她做着深呼吸,尽力去抚平气息。

  一旁的外婆睡脸安详。

  结弦长舒了一口气,重新躺了回去,前额隔着被子摩蹭外婆的肩部。

  下一秒,结弦手忙脚乱地爬了起来。

  外婆睡得太安静了,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结弦伸出手,触摸到外婆的脸颊时,她悚然,手飞速撤了回来。

  系布满皱纹的脸冰凉,即使移开手,掌心仍然残留着刺入骨髓的寒冷。

  “外婆......?”结弦轻声呼喊。

  ......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