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评价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
如题。
什么如此推崇巴尔扎克和《人间喜剧》李逾求
创作者遇到“本命”,是最幸运的事。莫言说:十几年前,我买了一本《喧哗与骚动》,认识了这个叼着烟斗的美国老头。读到第四页的最末两行:“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到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看到这里,我把书合上了,好像福克纳老头拍着我的肩膀说:行了,小伙子,不用再读了!我立即明白了我应该高举起“高密东北乡”这面大旗。马尔克斯陷入瓶颈时读《佩德罗·巴勒莫》,于是有了《百年孤独》。“对于胡安·鲁尔福作品的深入了解,终于使我找到了为继续写我的书而需要寻找的道路。”凯鲁亚克在写《在路上》时,苦恼自己受沃尔夫的《天时望故乡》的文风影响,努力想要找到自己的文字,直到读到尼尔·卡萨迪写给他的信,“在一家自助餐馆里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两个小时”,他认为“它(这封信)应该位于美国有史以来最美妙的文字之列”……三个月后,凯鲁亚克用三周时间写成了《在路上》——在读到那封信之前,凯鲁亚克已经“在路上”积累、准备了七年之久。古龙遇到日本时代小说,有了《浣花洗剑录》,从此脱胎换骨。创作者遇到自己的“本命”,大概才是创作的真正开始。
巴尔扎克之前从来没有读过,一个是《人间喜剧》卷帙浩繁,90多部,并不利于出版和推广;最出色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等作为个体,又达不到《战争与和平》、《追忆似水年华》、《悲惨世界》那样的体量和影响力,贴的标签又容易过时;评论界似乎也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对待巴尔扎克——所以,巴尔扎克成为了“尴尬”的存在。这次要读巴尔扎克,主要是被叶兆言描述的“巴尔扎克式的野心”打动。90多部作品,2400多个人物,是法国社会的“百科全书”。因为自己也有类似的愿景和野心——用感情而不只是冒险来推动一个400多个人物,400万字的武侠幻想故事,进而写出中国古代的生活,美感和力量。此时读巴尔扎克是顺理成章了。没有想到的是,读的感觉是如此之好,容我自许,隐隐有种莫言读到《喧哗与骚动》的感觉:原来人物树立起来后,通过深刻的情感驱动,是可以在命运的齿轮中,永恒地运转下去的。从第一卷读起,先读《夏倍上校》,再读《禁治产》,再读《奥诺丽纳》。读《夏倍上校》时,已经确定巴尔扎克几乎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等待的本命,到《奥诺丽纳》则完全确认了这一点。在短短几天内,从巴尔扎克的两部中篇中,读到了两个“我”,也是几十年阅读中唯一读到的两个“我”。
《夏倍上校》:律师事务所里,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自称是多年前阵亡的夏倍上校。当年上校受伤,被救,辗转流离,到再出现在巴黎时,他早已经在报纸上被定义为牺牲,他年轻的妻子也已经继承了他所有的遗产,嫁人,生了两个孩子。上校要取得身份和财产遭到了“前妻”最直接的拒绝:她压根就没有见他,并宣称这是一个骗子。上校开始了漫长的伸冤之路,但他的努力持续了十几年都没有成效,直到遇到了“这个”律师事务所的一位律师,相信了他的故事。律师见到上校前妻,略施小计,令前妻承认确实是夏倍上校,律师为上校的利益考虑,促成两人和解,这原本是稳操胜券的,但年轻的前妻对付年长的上校实在太有心得,怀柔几天后,几乎已令上校主动放弃自己的所有诉求,继续以死人的身份活下去,并且坐实“骗子”的称谓。关键时刻,一个帮助前妻实施骗局的律师露馅了,上校得知了前妻的阴谋,打了那个行骗律师两耳光,对前妻仍选择了完全的原谅,放弃了自己的一切权利。他把自己牺牲到了极致。他实在太善良,太慈悲了,太不能承受这个世间的好意,尤其是当好意以“爱情”那样集中的形象出现时。上校爱极了这个自己当年从大街上“捡”来的女子(前妻以前是妓女),当他在战场垂死挣扎,又辗转万里回家时,内心支撑他的只有妻子了。但他的妻子确认了他的死亡,走上了一条于她而言幸福的道路,她对上校的拒绝,是杀死一个人后,又杀死了一次,并且在以后每一天,都无数次地杀死他一次。她不曾真正理解过他。他期待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再见她一次,希望这个人让自己活过来,到后来,被拒绝,被否认,他所要求的大概更简单,也许仅仅是希望她再见他一次,再跟她说一句话,祝福她,远远离去。可是这般深沉,洁白的爱,她如何能够理会并做出呼应呢?她不值得他这样的爱,但他愿意为他的爱付出一切,最后,他选择以死人、骗子、乞丐的身份活下去时,未尝不幸福。命运还是给了他以表达爱的机会。他做到了。这大概是我读到的最伟大的爱情故事之一。讲一个人可以慈悲,自尊,自爱,爱爱情到什么程度。夏倍上校,是一个神一样的人物。
《禁治产》讲述了一个男人可以为公正牺牲到什么程度。一个女人为了获得家产,要把自己的丈夫定义成“神经病”(禁治产),但这里动人的,也不是妇人的毒,而是这个男人的伟大,和另外一个伟大的男人对他的同情。
《奥诺丽纳》比起《夏倍上校》,更闭合,更严密,更传奇。它首先让我想到了古龙笔下的李寻欢和林诗音。表哥和表妹没有结婚,就是《多情剑客无情剑》;结婚了,就是《奥诺丽纳》。奥太佛和从小寄居在自己家的表妹奥诺丽纳结婚了,婚后两年,奥诺丽纳出轨,爱上渣男,她心高气傲,主动净身出户,因此被骗财的渣男抛弃,一个人孤苦生活,靠做假花过活。奥太佛深爱表妹,对外假称表妹是在海上时发生海难,下落不明。曾写信给表妹,但表妹看都不看就把信丢到火炉中,不给奥太佛以任何机会。奥太佛用尽了一切心思,包括以很高的价格托人买表妹的假花,又以很低的价格卖给表妹很贵的东西,甚至表妹的住处,佣人等,都是奥太佛安排。而他所作的,是隐匿自己的一切行迹,只有在深夜时,走到表妹住处外的街道上,痴痴望着自己妻子的住处小楼。但几年来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终于,奥太佛招了一位身家清白的年轻秘书,也就是本书的讲述者,“我”。秘书顶着奇怪种花人的人设,住到了奥诺丽纳的隔壁,展开了又一轮的攻势。这一次,终于获得了实质的进展,“我”获得了奥诺丽纳的信任,得以深入奥诺丽纳的视角和内心,了解奥诺丽纳为什么不接受奥太佛:即便奥诺丽纳与奥太佛重归于好,一旦当两人之后产生口角时,奥太佛一个轻微的不耐的神情,也会深深刺痛奥诺丽纳,令她以为他又回忆起了之前的往事。他能原谅她,但她不能原谅她自己。当奥太佛得知后,回了一封信,表达自己的爱和理解,此时,奥太佛,“我”,再有我的叔叔,一位牧师的介入,终于令两人重修旧好,但“我”并没有察觉,此时,奥诺丽纳已经爱上了自己。表面的大团圆,其实却是以奥诺丽纳深深隐藏起来的痛苦最终身死而告终的,到死时,她并不想让奥太佛自责,但奥太佛如何能不知道呢?奥太佛走上了自我流放的道路。
我好像在奥太佛身上看到了另一个“我”。这种“我”是危险的,因为按照现在的分析方式,夏倍上校的“牺牲”或者当得起慈悲,伟大、无私,奥太佛的“奉献”却难免与变态,囚禁,控制欲,PUA等结合起来。但我对奥太佛,仍能抱以完全的理解。他只是太爱奥诺丽纳了,太想要她能过上幸福的生活,是奥诺丽纳不值得原谅吗,是奥诺丽纳不值得爱吗,当然不是。既然如此,奥太佛原谅她,爱她,努力想要挽回,弥补一切,又有什么过错呢?你心爱的妻子曾经做错过事,她为此进行了最艰苦卓绝的自我惩罚,你早已经原谅了她,你能眼睁睁地看着从来没有吃过苦的她,过最辛苦的生活,而不暗中加以保护吗?你还深爱着她,且唯一爱的是她,你能放下她再去爱别的人,娶别的人吗?她仍独身,你觉得还有希望跟她在一起,共同幸福,使用合法的一切手段促成,这种手段有错吗?一只鸟停留在树枝上时,你是不知道它是想要飞上天空,还是想要住到鸟笼里的。奥太佛以为她是要住到鸟笼里,接受他的保护和爱抚的,因为以前的他们,那么相爱,他们甚至到那时都还是夫妻。奥诺丽纳也并不知道自己是想要飞上太空还是住到鸟笼里的,她甚至可能不拿自己当做一只鸟,而是一段树枝。她是一段有生命的树枝,而奥太佛是以对待一只鸟的方式来爱她的。如果她要鸟笼,他给她,如果她要自由,他也会放开。这是毫无疑问的。两个人都是对方终其一生解不开的难题。两个人最终都选择了自己唯一会选择的道路,都没有错,包括他们的相逢。近两百年后,金庸《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中的南帝、瑛姑和周伯通,以及《飞狐外传》中的苗人凤、南兰和田归农,似乎都参照了这种设计。奥太佛的关心,热情,痴恋和宽容,都好像是对世人的提醒,而奥诺丽纳的坚持也同样深刻,就好像莫言和余华互相用“生死疲劳”和“活着”为对方作品解读时,后世的金庸其实用《天龙八部》、《神雕侠侣》等,为《夏倍上校》、《奥诺丽纳》做出了解读:“问世间情为何物……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在读《奥诺丽纳》时,发现了一种隐秘的传承,或者无意中的“量子纠缠”。我在写《化龙》时,有一段非常重要的关系,男主的父母原本极为相爱,后来却因“误会”分开,母亲隐居在一座城中,以制衣为业,就如奥诺丽纳以制作假花为业,但因为是武侠幻想的类型小说,母亲制衣是真的强,可以从衣着去改变人的性格,而父亲关注她的方式,除了隐秘的保护和关怀外,也像奥太佛安插秘书去到奥诺丽纳身边一样,将自己的剑童安插到母亲身边,既是保护,也是要得知妻子的动向,但偏偏两个人都心高气傲,一个不愿意解释,一个不敢听对方解释。两个人也像要参透一生都不能参透的谜题一样,索性保持了一个各自把自己和对方的自尊,傲气都照顾得恰到好处的位置:我在这里,你在那里,我知道你在那里,够了。这样一来,就苦了他们的儿子,也就是男主。其中关系错综复杂,并不是一言而能说得清楚的,乃至于要用400万字的篇幅,400多个人物的联袂演出,来讲主角少年背后的父母的故事和情感。但在描写相关的几个主要人物,描写那种关系和情感时,是可以确定并非是受南帝、瑛姑、周伯通或苗人凤、南兰、田归农的影响,我之前也完全没有听过和看过“奥诺丽纳”的故事。更像是跨越将近200年的“偶合”。
再说说巴尔扎克的文风。他的文风与所有作家的文风几乎都不一样。大多数作者在创作时,都是有鲜明意识的,让文字更加凝练,让作品更像艺术品,这种创作,是能将作品创作成单个的,可以把玩,握持的艺术佳作的,绝大多数世界级名著,都是这样。即作品是内敛的,创作的最高目的,是独立地形成自我,以个体的自我之美,完成对时间和空间的征服。但巴尔扎克的创作是外放的,外向的,不设防,不设藩篱,他不惮于把自己创作的所有秘密公开,像文字于他只是工具,并不产生任何情感,看不到大多数作家对自己文字的“爱惜”感,所以巴尔扎克的文字给人以粗糙感,好像谁都能写成。其实不是他的疏忽,甚至也不能说是他的高明,因为他大概是无意识的。他不是“看不见”,“看不起”,是“看不上”。像很多诗人要描述一朵落花,绞尽脑汁,但李白张口就来,也有龚自珍这样的“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是旁人穷尽一生之力难得的。这是天赋。以前我觉得,小说家,尤其是长篇小说家是反天才,反天赋的,但那时我没有遇到巴尔扎克。遇到巴尔扎克我才意识到,小说家,也是有天赋的。但好在巴尔扎克这样的作家,古往今来,也只有这么一个。所以还是可以说,小说家是反天才,反天赋的,非经过艰苦的训练成为大师不可。
巴尔扎克的写法,导致单论一两部作品时,是比较吃亏的,因为所谓完成度,独立性,辨识度,不可替代性,艺术性等,是难以与殿堂中最顶尖的名著完全相提并论的,好在巴尔扎克自己发明一种外向型写法,自己又将它以彻底实现,即用“人间喜剧”的形式,以群像将全部连接在一起,构成史无前例的文学巨构,以“整体性”傲视众生。当很多作家着迷于创作一个盆景,或者一座花园时,巴尔扎克打破花盆,拆掉藩篱,在无限原野上种一棵树,又一棵树,最后构成了一整片文学的巨大森林。其中美景,不深入进去,仅在外围走马观花,或者在上空俯瞰,是会吃亏的,因为巴尔扎克的好,全部都在他的丛林里面。其中自成宇宙。“人间喜剧”的分量和定位,是少有的,甚至几乎唯一能与《荷马史诗》、《神曲》、《莎士比亚全集》、《摩诃婆罗多》、《浮士德》等相提并论的,另一个能入列的大概是《战争与和平》。就好像毛姆说的,《战争与和平》是最伟大的小说,巴尔扎克是最伟大的小说家。
巴尔扎克发明了一种自己的语言,然后用自己的语言,写了一首属于全世界的长诗。
把“人间喜剧”当做一首长诗,当做一整个超长篇的小说,大概是最正确的阅读方式。
伟哉,巴尔扎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