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芬奇《消失的爱人》:真正消失的不是爱人

  文丨严蓓雯

  

  大卫·芬奇一直是个很会讲故事的导演。讲故事,不仅意味着故事表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也意味着故事背后深含寓意、意味深长。

  从上世纪的《七宗罪》《心理游戏》《搏击俱乐部》,一直到《龙纹身的女孩》,几乎可以说他的几部影片都有这样鲜明的特质。

  

  他的最新作品《消失的爱人》(Gone Girl)上映于2014年,今天恰好是3周年纪念日,这是热映今日推文的原因。大卫·芬奇凭借该片入围第72届美国金球奖最佳导演奖。

  

  在获奖后他谈到:“我不认为电影就只扮演取悦观众,娱乐大众的角色。我的兴趣在于伤痕电影。”芬奇提及的“伤痕”,不仅包括演员演后的那种感受,也包括观众在看后心里所留下的那种淡淡的哀伤。“有很多人认为我的电影是黑色的,是暗淡的,同时也有些扭曲,而我并非故弄玄虚,我只是想引发大家的思考”。

  作为改编自同名畅销小说的电影,应该说,对很多人来说,离奇的故事不再是追逐的热点,但芬奇剥丝抽茧式的冷静叙述、克制但多层的内涵,仍然令影片获得极大好评,并进入了奥斯卡风向标金球奖的提名。

  说起来,故事很像一个社会节目:一天,你的爱人艾米突然消失了。然后你发现,你已很久没关注过她,对她每天干什么一无所知,结婚好几年,你们已熟悉到相互“陌视”,你甚至有了情人,有了要跟爱人离婚的决心。

  

  接着,你发现,自己其实掉进了一个陷阱,所有情况都显示出你是杀妻凶手。显然,你的妻子在报复你,她处心积虑却又轻描淡写地在邻居和公众面前为你设计了坏丈夫的形象,然后要置你于死地。

  

  你不甘俯首,开始反击,精心将自己装扮成一个悔过的好丈夫,到处做秀,表示自己有多爱妻子,日日盼她归来。

  于是,那本来要陷害你的妻子忽然回来了,为你洗脱了谋杀的罪名,但是,又利用你在公众面前制造的好丈夫形象,请君入瓮,把你彻底控制了起来。

  

  几近“狗血”的故事,呼唤到第一层面的观众。很多人的观后感便是“天哪!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或者“婚姻太可怕,我再也不要结婚”。

  这不禁令人联想到最近播出的英国电视剧《黑镜》。

  

  与《消失的爱人》一样,很多人也认为其中一段是个现实层面的故事:女主角怀上了亚裔同事的孩子,不知情的男友知道她怀孕高兴坏了,她却心烦意乱,最终在争吵中把男友“屏蔽”了。从此以后,男友再也看不见她的面容,听不清她的声音,更无法确认生下的婴儿是男是女。

  

  一贯以描写“后电子异托邦”为己任的《黑镜》,荒诞地呈现了电子手段在极大程度地丰富了人类交流手段的同时,也极大程度地丰富了隔离的手段,但对习惯将寓言当现实来看的观众而言,第一反应却是,女主角为了隐瞒出轨的事实,竟然用了这种恶劣的手段!结果一心想见到“自己”孩子的男主角看到亚裔面孔的小姑娘,惊怒之下错手杀死了孩子的外公,也导致孤独无靠的小女孩最终死去。

  巴特,《黑镜》,包括《消失的女人》,果真是想说女人有多坏、婚姻有多不可靠吗?其实,它们都只是用“男女”这种最容易让人产生共鸣的关系作为象征,来反思当代社会的病征。

  

  于是,我们来到了故事的第二个层面。当代社会在哪里出了问题?虽然很多人觉得《消失的爱人》是一部解构婚姻的电影,但芬奇关心的远远不止于此。我认为,在悬疑的故事背后,芬奇表达了两大主题:

  一、控制无所不在;

  二、作为个体的人相互间私密关系的消失。

  “控制”的主题是显而易见的。艾米在消失前设计了一步步的圈套,消失后又为事件走向预设了一步步的反应,都清楚地表明了她如何想控制住生活。但吊诡的是,故事中段那对抢劫犯的无来由的出现,打乱了她的节奏,直观地呈现了“控制”的不可能。

  

  而故事后期的叙述,也以丈夫尼克为例,进一步展现了当你试图控制他人的时候,却被“控制”的对象反控制的可悲景象。

  尼克最初出现时是个“空心人”,他脑容量太小,结果在寻找妻子这一应该表露焦急和悲伤的场合,却莫名其妙被个妹子抓住,拍了张咧嘴笑的照片。他并非“无情”,只是习惯在镜头面前露出笑容,换句话说,他也是被“习惯”(另一种无意识控制)洗脑的当代大众的代言人。

  

  好在后来他得到了律师的“指点”,学会了如何在公众面前建立自己的形象,才终于摆脱“没心没肺”的状态,开始“控制”自己的表现。

  但结果呢?不过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极端,符合了众人心里“好丈夫”的形象,洗刷了杀妻的罪名,却再也无法摆脱“被规定好的”婚姻生活,再次落入妻子设下的“陷阱”。

  在影片中,除了婚姻关系中的“控制”,我们还看到了更普遍、更隐形的社会关系的控制。

  无所不在的媒体和公共空间,运用各种舆论、成见、规条,控制着你的所作所为,这一点上,艾米也是牺牲品。

  艾米曾是父母创作的畅销儿童漫画《了不起的艾米》中的主角,在漫画中,那个“了不起的艾米”完成了现实中的艾米做不到的事情,人们都更喜欢漫画里的她;而漫画的原型——那个活生生的人,却被忽视了,她的生活被虚构偷走了。

  

  对虚构人物的共识——女孩应该那样——控制了人们对女性的认知。为了反抗这种控制,艾米成年后一方面极力主宰(也即控制)自己的生活,一方面又将她的人生变成戏剧性的演出,吸引观众的目光(“人们终于不追逐那个书本里的姑娘,开始关心我去哪儿了”)。

  

  但是,在此过程中,她又反过来被自己的表演欲、被公众的注视、被内心深层的不安全感所控制。在这个所谓的“坏女人”身上,芬奇完成了控制的三部曲。

  

  但是,对“控制”这一主题的描写并不十分新鲜。个体意义上女人对男人的控制,曾有《危情十日》;媒体对人的控制,曾有《楚门的世界》;技术对人的控制,曾有之前提到的《黑镜》……而媒体、技术不过是载体,最终“控制”本身成了一种意识形态,这也是《黑客帝国》曾经表现过的主题。

  但芬奇这部电影的突破或者说关怀在于,它以失踪妻子为故事表层,以控制为主题,展现了人与人之间的疏离。

  艾米玩失踪并陷害丈夫的最直接动机是丈夫的背叛。

  他对她的漠然她也许可以忍,他又有了新欢她也可以忍,但曾经属于他俩的那个亲密动作——他第一次吻她之前,倾下身,用手指沾上空气中弥漫的糖粉轻轻印在她嘴唇上——随随便便在别人身上重演,这是艾米绝对无法忍受的。

  

  这意味着两人亲密的、直接的关系并不是唯一的,换句话说,属于他们的那种私密关系“消失了”。丧失了私密关系的夫妻两人,再也没有极度私人、极度直接的沟通,艾米从未直接向尼克表达过自己的失望、嫉妒、怨恨,甚至连谋杀这种暴烈的行为,都采取了一种隐晦而间接的方式;

  同样,尼克也从未跟艾米坦陈过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是靠婚外情来躲避内心的失落。男女爱人这一本是人与人之间最亲密的身心关系,在影片中都显得无比疏离,更遑论其他人际关系?

  

  进一步说,艾米和尼克作为人际关系的极端代表,形象地反映出人与人之间缺乏直接沟通的情形。他们的交流总是通过律师、记者、邻居以及公众等等的折射,再反映到对方身上,私人关系由此变成了公共关系,再借由媒体、法律、社群的介入,变成了权力的博弈。

  

  交流的手段似乎越来越多,但人与人再也无法直接对话。《黑镜》中,屏蔽指令发出后,发出指令的人和他/她希望屏蔽的对象在彼此眼里都只呈现出一个模糊的白色轮廓,并向玻璃屏障一样隔开了对方的声音,就寓言式地喻指了这种情形。

  值得一提的是,芬奇的叙述手法也与主题保持了一致。影片虽然在剧情上跌宕起伏峰回路转,但表达上却相当冷静克制。影片中的人,都是冷漠的观看者,影片后面的第三人称视角,貌似对这段关系中的两方不偏不倚,对围观的公众也不偏不倚,其实却是淡然而冷漠。

  这也是我们当代社会的一种面相,所有人都戴着各种面具,扮演着各种角色,似乎无比投入,其实万分倦怠。而缩短空间距离、仿佛令人更为亲近的技术,正在成为疏离和控制的手段,最终手段越多,真实却越远,直至消失。

  

  在《消失的爱人》中,真正消失的不是艾米,也不是爱人,而是那种直接的、赤裸的、没有中介的爱,消失的是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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