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陷区”留守者

  图/文 Stam lee

  资源型城市,凭借自然资源生长壮大。一朝资源耗尽,便有了个名字——资源枯竭型城市。轰鸣静止,机械锈蚀,尘埃落定,自然开始反噬。

  冷水江、萍乡、东川、铜川、孝义、钟祥、大冶、万盛……这是在2008年、2009年、2012年,经国务院批准同意,国家发改委、国土资源部、财政部分三批确定的69个资源枯竭型城市(县、区)名单。它们有一些相同关键词:能源、经济引擎、污染、采空带、沉陷区……也忍受着类似的后遗症:陷坑密布,房倒屋塌,河流干涸……

  从2013年7月开始,我们逐一奔赴名单上的城市,试图去纪录它的“生态”变迁。至2016年4月10日,已拍摄完成其中21城市(县、区)。虽然这个数字还不到总量的三分之一。但展现出的图景,已足够让我们惊愕。

  数不清的沉陷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在“采煤热”的狂潮中,山西、陕西、湖南、江西、内蒙……大小不一的煤窑、煤矿急剧膨胀。除了煤,在以能源为引擎的大工业经济跨越中,同样火热的,还有铁矿、铜矿、锡矿、磷矿、油田……

  湖南省冷水江市,有“世界锑都”的美誉,其锡矿山地区丰富的锑矿资源功不可没。然而,经过一百多年的高强度开采,该地区地质环境已经极度恶化:地面大范围沉陷,32条裂缝和40余处塌陷坑、10余处危岩体,矿下顶板距地表最薄处仅0.6米~0.8米,被称为“危险地带”,而生活在危险地带的人口有2万多。同时,地下水水位下降,井水干枯,当地人畜饮水困难。

  冷水江市金竹山乡东风村,位于湘煤集团金竹山矿业公司采矿区,全村有上百户人因“地陷”被迫搬迁。还有许多人连搬迁都成了奢望。

  2015年7月,冷水江市铎山镇发生地面塌陷。2000余栋房屋开裂或倒塌,6900余人受灾。直到2016年3月14日,大多数村民还在原址上居住着。

  铎山镇新台村农民欧阳世灿,2007年,耗尽毕生积蓄,建了一幢建筑面积数百平方米的大宅。作为全家百年大计,欧阳世灿把地基挖得很深,房屋地面圈梁的厚度达到了50厘米。新房落成,欧阳灿一家兴高采烈地入住。可第二年开始,他家的地基就开始下沉,墙体也越裂越大。如今,房屋靠巨大的钢筋水泥圈梁,“骑”在黑黢黢深不见底的大洞上。欧阳世灿不死心,用卡车运来大量煤矸石、鹅卵石和河砂,加上村里支援的数吨水泥,混合在一块填入地下,黑黢黢的巨坑仍然大张着嘴,怎么也填不满。

  无计可施,欧阳世灿老夫妻只好在养猪场边搭起窝棚,下楼进棚。防水布下,两张大床把窝棚挤得满满当当。一张是老夫妻睡的,另一张是27岁的儿子一家三口睡的。这样一“暂住”,就住了三年。晴朗的日子,全家偶尔会来“新房”里做顿饭吃。“我一生的家业都在这里,要我怎么舍得啊?”欧阳世灿泪流满面。

  陕北高原的铜川金华山村,82岁的李树庄老人如今只能坐在轮椅上度日。种了一辈子的地,修了一辈子的房,他说:“这是采空区,房子修好不久就裂。从1970年到去年为止,已经搬了四次家,从谷底搬到山腰,从山腰搬到山顶,地越陷越深,家越搬越穷。这辈子攒点钱,就修房,攒点钱,就搬家……”。老一代农民要靠土地来养活自己,再搬家,也得回到自己的口粮田里来耕种。从本质上来说,他们只是搬了房,并没有搬出沉陷区。

  沉陷的何止于“煤”!采矿,让山山水水“千疮百孔”。地基塌了,房屋塌了,田地塌了,产业链也塌了……

  有矿区,就会有采空带。上千个空村,正在沉陷中慢慢消失。

  “治沉”难治本

  从2004年开始,中国各采矿大省就已启动沉陷区治理。以山西为例,2004-2010年间,完成了9个矿区采煤沉陷区的治理,安置受灾居民18万余户,受益人数60余万人。近期,山西省政府又印发了2014—2017年的《深化采煤沉陷区治理规划》,规划指出:2015年山西开始全面实施采煤沉陷区治理,到2017年,力争完成全省1352个村子的采煤沉陷区治理工作,共涉及21.8万户65.5万人的治理搬迁任务。

  搬迁,还是搬迁。很多村子也仅仅是从山脚搬到山腰,或者是这个山头搬迁到对面山头。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治沉”。新建的房子,有些第二年就又出现了裂缝。

  由于偏低的补偿费,部分村民甚至连搬家暂避风险的能力都没有,只能在危房中苦等。

  很多沉陷区基层干部坦言,“沉陷区”搬家难的症结,还在于政策规定的补偿标准不合理。各地理赔标准虽然不同,但普遍偏低。有的按面积算, 40元-300元/平方米不等;有的以“户”计算,户均60平方米进行补助,每平方米造价2014元,超出60平方米部分由个人以成本价购买;有的按人头算,按每人4000元补贴。很多“沉陷户”因此拒绝签订搬迁安置协议,双方矛盾尖锐对立。

  大多数老实本份的庄稼人,忍受不了没完没了的扯皮,选择拿到补助,又倾其所有,择地另建住所。他们担心,再拖下去,会不会连这点补助都拿不到。可他们住进新房后,还心有余悸,“明年会不会又开始沉陷……”

  《瞭望》新闻周刊就曾有过这样一段调查:

  矿山采掘企业,大都由多个股东发起设立公司。一旦发生地陷,一些矿山注册资金和财产,相对于治理经费动辄上千万乃至逾亿元的地陷,企业只能承担“有限责任”,基层地方政府被迫承担“无限责任”。特别是一些大型国有矿山,本身经济效益一般,如果承担“地陷”赔偿,马上就会破产。这些国有矿山,职工和家属多达上万人,被“逼急”了也极易引发群体性事件。

  不止是沉陷

  当资源开采的烟尘散尽,人们才猛然发现,矿产不见了,森林不见了,草原不见了,地下水改道了,河流干涸了,房子倒塌了,沉陷坑已多到数不清,我们呼吸也越来越困难。资源枯竭带来经济衰退,疲软的经济无力挽救接踵而来的污染后遗症。

  孝义西辛庄的李江,从小就在煤山上放羊。他说,如果这里的焦化厂全开的话,在街上走一小时,一挖鼻孔,全是黑的。资源衰竭后,除了地面沉陷,五花八门的环境污染恶化也就接踵而至。

  湖北钟祥浰河村,空气中弥漫着硫的味道,刺得人眼睛疼。村民何宜生指着500米外的磷化厂说:“只要南风一吹,这片麦子就马上发黄,我们投诉过无数地方,但没人理我们”。

  四川华蓥李子垭煤矿,空气中飘浮着浓浓的瓦斯味。许顺珍老人已经72岁了,他们家离矿山核心区不到200米,他家的后侧,就在一个月前刚刚发生了山体塌方。在煤矿开采之前,他们已经住了很多年。虽然有噪音、污染,但补偿款很低。村里有人去北京上访,回来就成了稳定对象。有人默默搬走,剩下无力搬迁的,只能继续熬着。

  东川铜矿。王学民家原先住在山脚。后来,那里成了废料干化池,忍受不住污染的他搬到了山腰,没住几年,因为噪音太大,他又迁到了山顶。“步步登高”的他已经无路可退。

  安徽准北,杨栁煤矿已经关停,水塘却再也回不来。矿区边的村民陈集说,家门前原本是个池塘,随着旁边的矿越挖越深,没几年,塘里就没水了,估计是地下水改了走向。土壤渐渐干涸,植物随之枯萎,代之以层层覆盖的垃圾。

  云南个旧,工业园区边弥漫着刺鼻的味道。这里曾经拥有中国最大锡矿,2008年就被列入第一批资源枯竭城市。当地共生、伴生有18种有用矿产,铜、银、萤石、硫、砷……锡没了就采铜,铜没了就采铅,铅没还有钨……有色金属的加工厂连成了片,排放着味道各异的污染物。

  甘肃玉门,水污染驱之不去。玉门老城本是依石油河而建,如今,河道两岸几无人烟,一堆堆散布着采油废渣和各类垃圾,大力治理下,效果也并不明显。2013年1月至3月,玉门市饮用水源地豆腐台地表水质为三类,玉门桥段的石油河水质则为劣五类。

  湖北大冶易家湾,年轻力壮的陈素珍正在山上种树。这里原本是一座铜矿,污染、深陷、噪音……轮番折磨下,许多村民们搬走了。陈素珍的家就在这座山的山脚下,没钱搬迁的她,如今终于等到希望来临。前年,铜矿停了。她和留下的村民,在村委会的号召下,开始上山开荒,种树复绿。

  湖北黄石陈家山村,原本的石矿已经停采复绿。植被开始一点点生长,逐渐覆盖这片光秃秃、伤痕累累的土地。快要80高龄的刘文彩,面对曾经的石矿显得很激动:“矿山开了20多年,我们熬了20多年,灰尘满天的日子总算到头了……”也许,在枯竭的土地上,新的生机正在萌发。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部分姓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