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行世界的母亲不能沉默的正义
◎圆首的秘书
西班牙电影大师佩德罗·阿莫多瓦似乎从未停下创作脚步,哪怕是在新冠暴发的年份里:去年,在欧洲疫情最严重之际,他与蒂尔达·斯温顿一道拍摄了短片《人类的呼声》(The Human Voice),为永恒孤独的人类作注;今年,他的长片《平行母亲》入围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并最终帮助佩内洛普·克鲁兹获得最佳女主角奖。有媒体报道,阿莫多瓦改编自已故美国作家露西亚·伯林(Lucia Berlin)的短篇小说集《清洁女工手册》的同名电影接近完成,预计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与观众见面……
惊人的创作力来自他对各种生命体验的极致调用,而这一点在这部最新的《平行母亲》里有着非常生动的体现。
想要理解这部影片,不得不提到的就是西班牙的《历史记忆法》及其背后的佛朗哥时期独裁历史。1939年西班牙内战结束之后,以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为中心的西班牙国民军和长枪党等右翼集团获得胜利,由此开启了长达30多年的佛朗哥统治。二战期间,佛朗哥作为终身元首,对内以恢复国家秩序为借口,取缔其他一切政党,实行法西斯独裁统治,对西班牙共产党进行清洗,制造了大量血腥屠杀事件;对外则保持所谓“中立”,暗中帮助希特勒侵略苏联。上世纪70年代佛朗哥死后,西班牙议会推出《历史记忆法》(或称《遗忘法案》),试图以立法的形式促进“社会和解”,但对于独裁统治期间的无数受害者来说,这种法律的本质无非是禁止后人对佛朗哥本人及其他政权分子的追诉,是给佛朗哥统治遗留下来的利益集团套上了坚实的保护罩。
西班牙内战和佛朗哥独裁统治在西语电影中一直都是重要题材之一,因为它既与西班牙国内极右翼崛起的政治社会现状密切相关,也无疑从属于欧洲社会经久不衰的战争及大屠杀的反思语境。前年,纪录片《沉默正义》获得了西班牙电影戈雅奖最佳纪录片奖。影片主要记述了佛朗哥统治时期遭遇迫害的人们如何在新世纪寻求正义,他们或被佛朗哥的支持者虐待,或在独裁统治期间失去了亲人,或在佛朗哥统治时期以“种族再生”之名被调包了孩子。由于《历史记忆法》的效力,这些历史遗留问题自佛朗哥死后始终无法在国内得到追究,于是他们便在律师的帮助之下前往阿根廷,在普遍管辖权下以“危害人类罪”对曾经的施暴者进行起诉,希望能够将施暴者引渡到他国绳之以法。然而,这个举动却遭到西班牙政府外交层面的阻挠,随后国内法庭又以“危害人类罪不成立”或“超过追诉期”等理由拒绝引渡施暴者。
在六年的漫长追诉中,这个群体虽然一点一点取得成果,但申诉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离世。曾经施行暴力的人依旧逍遥法外,而正如片中的原告们所说,“遗忘”历史恐怕并不能让被害者更好地生活下去,仇恨和暴力也只是被隐藏起来,从未消失。
之所以花费这么多笔墨来讲述《沉默正义》,是因为这部影片的确与《平行母亲》之间存在着非常明显、直接的关联:纪录片正是由阿莫多瓦担任监制,而其中一些段落更是被阿莫多瓦直接借鉴到了《平行母亲》之中。应该说,透过这部纪录片,我们可以反观一位电影创作者是如何将历史问题作者化、情节剧化,让虚构与现实发生若即若离的奇妙关系。
纪录片中,一位老妇讲述了她的母亲如何被佛朗哥的支持者迫害并被埋于乱葬坑,这条线索被阿莫多瓦引入《平行母亲》,构成了一条重要线索的背景:女主人公雅妮丝(佩内洛普·克鲁兹饰)的曾外祖父正是在佛朗哥统治时期被害并埋在乱葬坑。在此基础上,阿莫多瓦为她虚构出一名职业为法医人类学家的情人,后者在帮助前者获取基金会资助的过程中渐生情愫,令雅妮丝诞下一名婴儿。
接着,阿莫多瓦把纪录片中佛朗哥时期的婴儿调换丑闻进行了较大幅度的改编,将之放在了当下社会,以情节剧的方式展开:雅妮丝与另外一位母亲同时在医院生下婴儿,但在结束监护之后被抱错。值得玩味的是,阿莫多瓦虽然在此进行了大胆的虚构,却保留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细节,即两位母亲都是非婚生子,而这种道德伦理上的所谓“不洁”正是历史上某些信奉纳粹优生理论的医生调换孩子的原因:他们希望将孩子分配到纯洁的家庭,以起到“净化”孩子的效果。显然,对于经历过佛朗哥统治的西班牙观众或者非婚生子的西班牙女性来说,这样的历史纹理看似微末,但绝对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受。
至此,影片内部形成了两组所谓的“平行”关系:雅妮丝和安娜(米莱娜·斯米特饰)两个母亲,以及寻找亲生孩子和寻找曾外祖父两组事件,女主角雅妮丝就是这两组平行的“交汇”处。影片还对《沉默正义》中的一些细节进行了非常有趣的变换,比如在纪录片里DNA检测是乱葬坑认亲的一个环节,《平行母亲》将其移植到了两位母亲与自己孩子关系的确认上。由此,我们也能够看出阿莫多瓦如何将两个看似“平行”的线索纽结、缝合在一起:个中关键正是“血缘”。对雅妮丝而言,血缘是与生俱来且永远无法接受遗忘与欺骗的,找回血缘不仅意味着自己对于家庭的责任,更意味着对待他人的良心,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一面执着于挖出亲人的遗骨,另一面将孩子抱错的秘密告诉安娜,尽管揭穿这个真相可能会对她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意味深长的是,在影片距离结束还有30分钟时,两个母亲的冲突就已经完全揭开并化解,观众最关注的结局就已经提前到来。可见对他来说,性别权利、性向流动等话题的探讨固然重要,也固然是阿莫多瓦叙事风格的基石,但《平行母亲》又有绝不止于“阿莫多瓦”。相比以《痛苦与荣耀》为代表的那种个人的、内部的精神分析,《平行母亲》更倾向于群体和外部的愤怒呼喊,更在于揭示血缘背后的历史纵深;它是一个超乎个人创作一般规则的变体,恐怕也是恢复“历史记忆”呼声之下,阿莫多瓦近年以来最具政治性和话题性的作品。
事实上,拉丁裔电影创作者从来不吝于将“历史记忆”这一问题搬上世界电影舞台:吉尔莫·德尔·托罗的两部作品《鬼童院》和《潘神的迷宫》便都是以西班牙内战为背景,在这些影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编导是如何以童话的笔触对残暴的法西斯军官和右翼分子进行集中描绘。而国内方面,两部以西班牙内战和佛朗哥统治为主题的影片均在去年戈雅奖的评选当中获得诸多奖项:《无尽的战壕》讲述一名男子为了躲避独裁政府抓捕而在地下生活30年的故事,《战争未了》则为著名作家米盖尔·德·乌纳穆诺作传,讲述他如何从支持佛朗哥走向反对独裁。相较这些作品,《平行母亲》显然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避免讲述真实事件,以更加作者性的方式映射过去,架起一座雕刻着夸张花纹的、通向历史的桥梁。
于笔者而言,《平行母亲》的高潮甚至在最后一幕的最后一秒才终于到来:一个孩子严肃地凝视着乱葬坑,反打镜头里,凭吊者躺进了坑中遗骨本来所处的位置。这种从骨到肉的视觉溯源产生了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让人意识到生与死之间的联系竟然可以如此紧密,我们与历史中的血缘至亲竟然可以跨越时空的约束紧紧相拥;而如果说遗忘确乎就是人类的天性,那么彼时那些曾经发生的事情,如今也未必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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