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方言才能懂世界
文 郑依妮
要了解一个地方,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它的语言讲述它的故事。
方言播客在近几年开始兴起,这隐含着某种文化认同思想。/Unsplash
近两年,重庆话、河南话、贵州话、山东话、广西话等方言的段子大量出现在短视频、网剧、综艺节目里,各类方言乍一听有些生涩,却也让人感到有趣亲切。而在方言流行的背后,则隐藏着某种文化认同。
在我国,汉语是一种方言种类繁多、文化内涵丰富的语言。除普通话外,汉语还包括官话、晋语、吴语、闽语、粤语、客家话、赣语、湘语、徽语、平话等十大方言。尤其南北方言差异很大,特别是我国的东南地区,有很多方言土语之间甚至完全无法沟通。
在20世纪初的我国语言标准运动中,北方方言“战胜”了南方方言成为全国通用语言。而近年来,随着对中心化与去中心化、现代与传统、单一与多元的反思,对在地文化、大众日常生活的关注逐渐透露于方言在文化作品的呈现中。
要了解一个地方,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当地的语言讲述当地的故事。方言播客就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听得见、品得深的文化传承。
目前,在国内做得比较成熟的方言播客节目已有不少,例如沪语播客《上海往事》《嗲、上海》《漫点讲》《谈吵烦》《横竖横》,粤语播客《尴卵尬》《香港嘢史》《讲东讲西》《收皮有限公司》,东北话播客《正经人电台》《赤电台》,四川方言播客《不摆了》,等等。方言播客虽仍然小众,但是不乏忠实粉丝。
在方言播客中,声音从来都不仅仅是声音
五条人乐队刚在《乐队的夏天》火起来的时候,有粉丝说“不唱海丰话的五条人就不是原来的五条人了”。可见语言本身也是身份认同感的一种。在方言播客中,声音从来都不仅仅是声音。它既是媒介,又是信息,不仅仅被语言所传递出的信息所编码,而且透露着说话者的身份。
乐队的夏天第二季,五条人《道山靓仔》。/豆瓣《乐队的夏天》详情页
有的艺术创作者不愿被贴上地域化的标签。他们只是在表达某种特定场景、某个特定人物时,使用了最合适的语言。反之,为了更好地呈现一种情景,在播客中,以地方方言讲诉地方故事,是最为生动的。
梁文道的“看理想”团队正在推广“方言计划”,他们在自己的平台上引入了许多不同地方的方言播客。梁文道说:“如果中国人能花很多时间在学习英语上,花一点时间去了解方言不行吗?我们不能够忽略我们广大神州上面许许多多不同的方言。它们有独特的传统,有各自不同的面貌。假如我们身为一个中国人,能够多听懂几种方言的话,我们会对我们这个国家有更丰富、更全面的认识。”
“方言计划”中有一档粤语播客,名为《香港嘢史》,主播是作家马家辉。别看马家辉平时在《锵锵三人行》《圆桌派》里普通话说得不太利索,但用粤语讲起香港故事来,可谓是生龙活虎、滔滔不绝。
为什么用粤语来做播客?马家辉说:“理由很简单,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香港‘土著’,我的粤语说得比普通话流畅。最重要的是,因为我们这个播客讲香港的历史故事,用粤语的字眼才能说得特别贴切和准确,才有‘港味’。”
“比如当我说到海盗张保仔的时候,说到张保仔和他的义父、义母都有点暧昧关系。普通话说是‘他们有暧昧’;如果我用粤语来说,张保仔和他的义父、义母据说是‘有路’的。意思虽然一样,但是懂粤语的人就能更加领略到那里面的感情。”
在《圆桌派》里普通话说得不太利索,可是用粤语讲香港故事滔滔不绝的马家辉。/豆瓣个人详情页
和马家辉一样,用方言做播客、讲诉当地故事的人,还有作家何平。何平人称宝爷,他当过老师、办过报、开过书店,还做过文学顾问。唯独不变的是他一直生活在上海。他花了两年时间,做了一个名叫《上海往事》的沪语播客。
何平说:“我在上海下了一辈子的功夫,什么叫一辈子功夫,就是一直住在上海,一辈子没搬场没离开,在上海好好过日子,在过日子的过程当中吸收上海人的智慧。上海是一个很不简单的城市,上海是一座值得从根上说起,一个枝蔓纵横、含义丰富的伟大城市。它的来龙去脉,现在被鸡零狗碎的弄堂八卦掩埋了,所以需要一点点学问来打捞。讲上海往事肯定要用上海话讲。”
有些听众听了他的播客,会留言问他有什么快速学习上海话的方法。有的人想学沪语,会问他有没有推荐的学习方法。何平说:“我无力推荐什么好方法,因为我也想学,我想学一口老派的上海话,但是不得其门而入。上海话在方言市场的地位现在是日薄西山,当年仅次于粤语。如果有人要学广东话,我可以推荐他去听学粤语金曲,粤语可以有一个非常直观的学习的对象,遗憾的是,上海话几乎没什么可以推荐的。”
《新气集》播客主播李梓新,现居伦敦,他也开始做起潮汕方言的播客。他说,这可能是第一个潮汕方言的播客。七年前,李梓新就希望推广潮汕话。为此,他发起了一个TED的活动,不同的是现场全部是用潮汕话进行演讲,这个活动名为“听潮”。最高峰的时期,曾有上千人报名参加。
李梓新说:“现在是播客时代,我觉得用播客来重新开启‘听潮’是个很好的方式。”考虑到播客如果全部用潮汕话,可能传播性不够,因此,再三思量以后,李梓新在播客中采用了潮汕话和普通话相结合的方式,让更多对潮汕话感兴趣的朋友也一起来了解潮汕文化。
方言已然式微,传承需要每一代人的努力
北方方言与普通话更为相近,也更容易被书面记录,而南方方言却常常难以在文字中找到对应的表达,因此南方方言也更难于用文字传承。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多少都听得懂东北话,但如果一个没有接触过南方方言的北方人点开一档南方方言播客,无论是粤语、沪语、潮汕话、温州话播客,估计统统不知所云。
盖盖头在做的电台“柒玖电台”。 /iPhone播客详情页
“盖盖头”是一个沪语播客主播,已定居海外,在国外用沪语做起了播客。他说,刚开始决定用沪语做播客时,他有一点犹豫,害怕粉丝认为他用上海话讲播客就是排外。盖盖头说:“因为我自己在海外,所以我想用上海话去采访在国外生活的一些上海人,聊聊他们的生活。有意思的是,我发现很多在海外生活的上海家庭的孩子,还保持着说上海话的习惯。我遇见过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上海人,他只会说英语和上海话,因为自己家里人交流都是说上海话,从没人教过他普通话,所以他既不会听也不会说。反倒是他们家乡的上海话被很好地传承下来了。反观国内,现在很多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孩已经不会说上海话了,可能过了一代两代以后,上海话就消失得差不多了。”
盖盖头说:“在上海的职场,第一次见面的两个人,一般都不敢用上海话打招呼。只有在确认对方也是上海人以后,才会改为用上海话交流。而且如果在办公室两个上海人说上海话,听不懂的人内心可能会敏感。总之,现在上海人是越来越少说上海话了。”
而在方言播客《洋泾浜radio》中,除上海话之外,也会涉及到同属于吴方言的苏州话。主播淘淘除了尝试用吴语讨论中美的社会差异、热点社会议题之外,也会不定期邀请如今生活在旧金山湾区的同乡,用家乡话分享自己职业经历中的趣事。他曾经做过两集播客,主题是谈论现在上海话的生存空间,也对上海话的传承表达了担忧。
沪语作家、沪语小说《弄堂》作者胡宝谈曾经开玩笑说:“现在马路上一些中老年人,一只手搀了小朋友,一只手在遛狗,他现在和小朋友说普通话,头背过去和狗倒是说上海话。”
“他现在和小朋友说普通话,头背过去和狗说上海话”。/Unsplash
《北海怪兽》主播若冰说:“方言在播客中的使用,与音乐、文学一样,比起为了对抗某一种文化霸权或推广某一种文化,更像是一种工具性的运用。就像我们说到Chinatown时忍不住模仿几句蹩脚的粤语,驱动我们表达的情感在哪里,那么就可以运用哪种语言去表达。”
一种方言之于一个地方,可能相当于一种性格之于一个人
“尴尬”是一名90后,他经营着一个粤语播客节目,叫《尴卵尬》,至今已有七年。
2014年,尴尬还在德国读书。他利用假期的时间,在荔枝App上开播了自己的脱口秀电台节目。2018年起,他开始把这份兼职做的播客转变为全职运营。尴尬说:“我用粤语做播客是很自然的。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广东人,我当时人在国外,很少能使用粤语聊天的机会。而我本来就是一个很喜欢写段子的人,在国内读书的时候还能把段子即时讲给身边朋友听,在国外就难以抒发了。所以粤语播客是一个让我把自己写的段子分享给更多人的很好的方式。”
《尴卵尬》的听众大部分是珠三角地区的粤语使用人群,还有少量的海外华人。在尴尬看来,他们喜欢粤语播客的原因是多种多样的,“粤语”本身是一个吸引他们的重要标签,内容是吸引他们留下来的原因。当主播和听众都把粤语作为母语时,粤语作为方言可以很快地拉近双方的关系。此外,还有一部分特殊的听众,那就是不会说粤语而爱听粤语播客的听众。
尴尬说:“不会说粤语而爱听粤语播客的听众一直都有。他们一部分是因为喜欢港澳文化,受香港影视的影响而爱上粤语文化;另一部分是有强烈的学习说粤语的需求。一旦这部分受众接受了粤语文化的气氛,要get到粤语梗的笑点其实不是太难的事情。”
作为方言播客的主播,尴尬比较关心的是“是否有新的渠道或者形式帮助小众内容创作者去展示内容”。在他看来,能帮助小众内容创作者的渠道或者形式是与日俱增的,但与此同时,竞争也被摆上台面,持续白热化。无论是否是方言播客,受欢迎的优质内容最终可以留下来,虽然语言和地域的“屏障”依然在,但技术和形式的创新可以不断突破这些屏障。
一种方言之于一个地方,可能相当于一种性格之于一个人。/Unsplash
尴尬说:“方言对我而言,除了情怀的意义之外,对本地文化演变的保存有相当重要的意义。一种方言之于一个地方,可能相当于一种性格之于一个人。一个地方有了方言,顿时就有性格起来,更有人情味,更讨人喜欢。而对于个人而言,方言的意义也不尽相同。有的人是因为思乡,有的人是为了抱团,有的人是为了传承,有的人是将其作为职业。”
当人们开始思考方言问题,要么是因为方言本身已经在式微,要么是因为社会的变化速度太快了,方言作为一种和旧式生活方式联结的纽带,没有能及时更新,要么就是有外部力量在打压方言。
对于当下方言的现状,尴尬并不太悲观。他说:“我始终看到很多人、很多文娱同业和前辈在持续地产出新颖的优质内容。上个月刚上映的粤剧电影《白蛇传·情》完全用新一代年轻人的视听语言去呈现粤剧文化,收获了很多年轻人的喜爱,包括我本人也觉得叹为观止,非常受鼓舞。在播客这一个行业,我也还只是一个新手,但看到同业和前辈都在不断尝试和突破,我觉得未来还是会有越来越多优秀的方言类的内容的。”
不论出于何种原因,要活化或保护方言并不需要什么特殊的理由,只要人们开始觉得它有意思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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