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会》:在多层寓意中,体会人性刻画与世界观建构的复杂性

  

  拜这次《手冢治虫之大都会》上映之赐,终于有动力一睹Fritz Lang在1927年以巨资打造、动员超过三万名临演的默片科幻经典──《大都会》。

  若不是重度影迷或电影本科生,普通观众看到一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默片,或许都会有点望之却步,但实际观赏后却发现尽管没有色彩和口白,仍不减本片的魅力与震撼。很难想像近百年前打造、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巨大建筑布景,现在看依旧觉得壮观,而海量群众演员的「数大便是美」,则有着CGI后制无法比拟的真实感。

  

  《大都会》在经济萧条的战间期拍摄,耗资五百万帝国马克,除了规模成本举世空前,更研发出许多影响后世电影制作的技术,包含Schüfftan摄影法──同时拍摄等比例的演员与镜面中反射的布景模型,利用错位达到图像合成效果;以及底片重复曝光术,营造出多个人体部位融合在同一画面的迷幻氛围等等。

  

  然而,光是技术上的卓越是不足以让《大都会》成为传世经典的,本片在人性的刻画与世界观的建构皆有一定的复杂性:

  未来的「大都会」分成地上与地下两区,地上的统治与资产阶级享有富足生活,图书馆、体育场等设备一应俱全;地下的工人阶级则每日劳动整整十小时,反复的机械操作高度异化他们的主体性,进而变得行尸走肉,犹如古代帝国的奴隶,丧失自我意识。

  

  掌权领袖Joh Fredersen独子的Freder,在一次花园享乐中偶遇貌美的Maria,她带着一群饥饿瘦弱的儿童,对他说:「看啊!这些都是你的兄弟!」强烈好奇心加上对美女的一见钟情,使Freder追至地下城,亲眼目睹父亲企业底下的工作环境何其恶劣、工人们的生命如何被轻易践踏,而产生对现行社会秩序的反思,并试图僭越、挑战自己生来的阶级。

  

  与此同时,Joh则和科学家Rotwang共同密谋一次歼灭异议分子的计划──近期屡次发现工人持有不知名的地下墓穴地图,Joh深怕他们起了造反之心,便令Rotwang将刚研发出的人形机器人置换成Maria的容貌,先让机器Maria煽动工人革命,再以此合理歼灭他们;

  然而鬼胎之中又有鬼胎。原来Rotwang的旧情人嫁给了Joh,却因难产而亡,对此他怀恨在心,便想利用Freder爱慕Maria之心,从中作梗使Joh尝到失去爱子的痛苦。

  

  除了激烈的劳资对立和权谋,《大都会》最耐人寻味之处莫过于片中不断安插的其他寓意:

  Maria的一体两面:面庞总是散发柔光,赐与绝望工人们良善之力的Maria,指向圣母的意图不言而喻;而由同位演员Brigitte Helm扮演的机器版Maria,则是浓妆艳抹,对群众大跳妖魅之舞以勾起他们心中的七宗罪,代表着反叛/失序/邪恶之力。

  导演Fritz Lang利用相似的构图,让「人-机器人」除了两造相对,更有共生于同一载体、或本乃事物一体两面的趣味。

  

  巴别塔与大洪水天谴:电影进行到一小时初头,大胆以宫廷剧形式进入了「幕间剧」,此段展现Maria于地下墓穴的布道,直接指明圣经中巴别塔故事与大都会分层结构的连接──当人类自视甚高地盖起通天高塔,欲成为神,上帝便打乱建筑工人之间的语言,导致工程窒碍难行。

  

  寓言中傲慢的巴比伦王,则和Joh Frederson形象不谋而合,而剧末工人革命引发淹没地下城的水灾,也就是大洪水意象的具体展现。

  「调和者」之弥赛亚形象承接上点。当位于地上的统治者与隐藏地下的劳动者、即「脑」和「手」出现断裂,不仅高塔难以构筑,更将使社会分崩离析。对此,电影提出一种浪漫的说法──脑和手之间的调和者,唯有心──人们等待这颗心的到来,正如同期待救世主弥赛亚的降临。

  

  有趣的是,Freder虽担起人饥己溺、体恤苍生的形象,却和代表圣母的Maria有着情感瓜葛,不妨视为创作者在诠释教义时的小叛逆。

  有了原典跨时代的重量珠玉在前,这部改编自手冢治虫1949年漫画,由林重行执导、大友克洋编剧的动画电影《手冢治虫之大都会》,又会延续哪些元素,并做出何种突破呢?

  01世界观与剧情支线的复杂化

  虽然本作片长仅有108分钟,比1927年《大都会》少了45分钟,但为迎合习惯快节奏的21世纪观众,在原典的情节骨干下仍延伸出更多细节与支线:

  首先:都市不仅有地上/地下之别,地下城又分为一区(工人劳动区)、二区(发电厂)和三区(污水处理厂)。

  

  而这个世界中的机器人也可随性能大致分为低/中/高三阶,不同阶级的机器人配有不同标志,能往返特定的地下区域:

  低阶机器人负责单项事务的操作,运作系统单纯,无法顺畅对话(如:灭火机器人、清洁拾荒机器人,以及剧中和健一一伙有互动的菲菲);

  中阶机器人则能流畅地行动,且更像人形,但有身为「机器」的清楚意识,无法进行决策(如协助侦探伴作俊调查的Pero);

  高阶机器人则长出自我意识,和人类的界线逐渐模糊,如罗顿博士费心打造的“蒂玛”。

  

  再者除了原典「统治者-儿子-科学家-Maria /机械Maria」的人物主干之外,又裂解出一条从日本远道而来调查罗顿博士计划的侦探支线,并由侦探的侄子「健一」担当与蒂玛建立情感连接的角色;在架空世界中安插真实存在的日本,则给予创作者更多投射现实意涵的空间。

  统治者瑞德公爵和养子洛克的父子纠葛,又比原典多了一层复杂性──洛克身为战场遗孤,深知自己在父亲心中的地位,永远不及他早逝的女儿;瑞德公爵委托罗顿博士打造机器人蒂玛,某种程度是为了满足「复活女儿」的补偿心态;然而在人对机器人抱持高度不信任和鄙视的大都会里,洛克宁可拥护镇压无辜工人的父亲,也不愿让「次等」的机器人蒂玛登基,这或许隐约暗示着日本社会秉持「纯正血统」的守旧保皇派?

  

  另外,本作也从后世观点回望,修正了一些原典受人诟病的小缺陷。

  例如工人反抗的主因并不是过劳,而是失业,这比较符合《大都会》问世时,战间期经济萧条的情景;导演Fritz Lang事后表达不甚满意结尾「脑心手团结、劳资安然合作」的倡导,动画版并无服膺原典套路,也没有提供更聪明精巧的解法,而是暴力地用一场「阿基拉式」的大爆炸,将一切夷为平地。

  

  此时结合支线部分来看,在多层寓意中,体会人性刻画与世界观建构的复杂性。

  022D与3D混合,色彩表现张力丰富

  繁多的角色和难以收束的支线剧情,可能会让初次观赏《手冢治虫之大都会》的观众有点难以适从,不过好险电影拥有十分强烈的图像表现,经得起大银幕细细检视,配上致敬20年代复古的Swing Jazz,就算不看故事也是场难忘的视听盛宴。

  

  视觉风格上,由质量保证的MADHOUSE操刀,仿佛竭尽一切补足原典无法使用颜色的遗憾,画面斑斓让人目不暇给──尤其以开场庆典烟火的金光闪闪,地表城市的色彩斑斓,和地底工厂的死气暗沉营造「金/彩/灰」三种用色逻辑的对比,形式大胆有趣。

  而为平衡手冢治虫原著漫画的卡通感与原典电影中表现主义式宏伟建筑,制作团队则直接将2D人物置身3D背景,利用前景人物之扁平凸显后方环境之广大,初看或许不习惯,久了便觉风格独树一帜。其中一幕大型鱼只和潜艇从大厦窗外飞越的场景,竟也像极了现今套用在舞台效果的AR技术。

  

  总体来说,《手冢治虫之大都会》虽然不如原版《大都会》剧情聚焦、结构平稳,叙事节奏显得太快速,受篇幅所限,一些角色刻划也稍嫌扁平;然而,故事发展却能不被经典的包袱绑住,在提炼梗概内涵之余,更加入后世观点的修正与国族历史的反思,并且善用强大技术团队,打造出「用动画诠释《大都会》」所能达到最完美、最充满细节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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