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左一)与《纯真年代》三位主演

  上流社会所谓高贵,除了源自先天的血统,还在于成员对规矩近乎严苛的遵守,矜持、约束、克制、井井有条:寒暄的措辞和晚宴的礼服都再三斟酌过,握手的力度与微笑的弧度尽皆完美设计,舞池中腾挪的步伐也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不容丝毫差池,一切粉饰精致如同塑料假花,带着样板式的美丽,感情只能掩藏面具下——《纯真年代》的悲喜也淹没于这片浮华的金色里。

  

  茶会、名画、争奇斗艳……上流阶层模式化的社交

  诚似片中米歇尔·菲佛饰演的艾伦所言,“在这儿,大伙不需要眼泪,只需要佯装。”那些优雅的莺歌燕语和满场飞的漂亮话,实际听来索然无味,而丹尼尔·戴-刘易斯饰演的纽兰那一声低郁、沉敛的问候,竟如一股清泉汩汩流淌,在窒息般充满束缚感的虚伪上流阶层送来沁人心脾的凉意:

  

  纽兰尽力扮演众人眼中完美的“贵族先生”

  他的声音透出不得已为之的无奈、隐忍不发的愤懑,仿佛轻柔的哀叹、忧伤的嘤咛,就像他压抑内心炽烈暗涌的欲望,顺从、屈服于难以改变的主流和环境。

  

  影片考究的美术、道具尽显上流社会的浮华

  纽兰的未婚妻梅小姐像个美得不容置疑的洋娃娃,薇诺娜·瑞德黑葡萄般乌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讨人喜爱的光泽,她欢快回应着纽兰,清脆悦耳的笑语如同啁啾的黄鹂;

  

  瑞德饰演的梅小姐是备受上流社会认可的标准型号

  她是各方啧啧称赞的万人迷,礼数、谈吐都悉心练习过,仿佛一枚人造水晶,不见任何瑕疵——却也少了天成的灵韵。她向纽兰介绍表姐艾伦,初遇瞬息目光交汇,刹那间,二人竟如神交已久,读懂彼此心底深埋的、对自由的渴慕。

  

  家族长辈都希望梅小姐与纽兰结合

  大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将视角从素来擅长的对男性矛盾和情谊的描绘中抽离,出乎意料地对准了心思细腻的女性,拍摄了这部气质古典、底色苍凉的文艺爱情片。老马丁对繁华的纽约上流进行了象征处理,将其喻为守旧的道德势力,以世俗的偏见打压艾伦的“离经叛道”:

  

  听歌剧时艾伦转身的动作暗含了她不同流俗的叛逆

  她想离婚,这种对失败爱情的自我救赎却被认作是对婚姻、夫权的背叛,是不可容忍的大胆妄为;她想执起纽兰的手相濡以沫到白头,但对恋爱的自由选择、主动追求幸福的抗争却又被视为放荡与忤逆。人们散播着艾伦种种“不入流”的“恶行”,在冷酷的流言蜚语中,她成了备受唾弃的怪物,一个被排斥、被孤立的愚蠢挑衅者。

  

  即便艾伦如此美丽,她的自主却不为社会接受

  《纯真年代》原著创作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历经杀戮的血腥和惨重的伤亡,唯利主义的不断发展与盛行让越来越多美国人面临理想破灭的痛苦,如何生存成了最核心的生活主题;而随着时代进步,陈规旧俗的思想体系也逐渐崩塌,新兴的社会秩序更为个人提供了宽松广阔的精神空间——

  

  只有纽兰真心尊重艾伦

  小说作者伊迪丝·华顿便以小我的女性命运来洞悉重大历史变迁,以崇尚个性和恪守传统的冲突反映人与社会的矛盾,而高桌晚宴、家族舞会、欣赏歌剧、教堂婚礼等社交活动也全面展示出纽约上流繁缛的生活细节,精准把到了时代的脉搏。

  

  《纯真年代》原作伊迪丝·华顿少女像,故事源自她曾经的贵族生活

  老马丁毕竟是个过尽千帆的长辈,他敏锐而慈悲地在《纯真年代》里描绘了父权、夫权社会中女性在传统婚姻、家庭职责和个人自由间的艰难抉择,婚外恋、私情(《纯真年代》的另一个译名就叫《心外幽情》)等不为道德接纳的出格内容也被诠释得泪点满满。《纯真年代》就像一面镜子,通过映照十九世纪纽约社会金字塔顶端的上流人群对新锐女性的打压迫害,反射出女性自我独立意识的觉醒。

  

  纽兰对梅小姐的礼貌其实并无爱意

  19世纪尾叶,美国富家小姐与欧洲大陆旧贵族联姻是件相当时髦、司空见惯的事,这种世家权钱结合的风潮背后,其实是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抑和禁锢,女性作为“货品”被男性占有,形成一种隶属关系,而婚姻就是实现并保障这种不平等关系的手段,也是物质利益、社会规范的狼狈为奸——

  

  艾伦生于上流,却有身不由己的无奈

  《纯真年代》里,艾伦就是远嫁欧洲、用以满足家庭贪欲的工具,所嫁之人品行不端、思想贫乏而堕落,一直憧憬自由的艾伦拒绝为保存丈夫颜面而充当坐在饭桌上布菜的女主人,并毅然提出离婚;

  

  艾伦和纽兰共处的时光最是静谧美好

  可惜回到纽约后,那些“亲友”却对她的坚持无法容忍,不仅千方百计要她打消离婚的念头,更以掐断生活来源的经济手段和大众污蔑的舆论导向来威胁她,甚至不乏纨绔子弟垂涎、觊觎艾伦的美貌企图将她变作情妇——可怕的是,这些迫害都掩饰在关怀她的幌子下,纽约上流就如一台压榨机,几乎要把这不甘沦为男性玩物与婚姻活祭的美妇人碾得粉碎。

  

  二人彼此倾慕却只能克制爱意

  而始终不曾随众诋毁艾伦的只有纽兰——最懂艾伦希冀改变命运的人,像艾伦一样希冀改变命运的人。熙来攘往的偌大纽约城,艾伦和纽兰却无法找到灵魂的栖息地,她和他是彼此一窗微火跳动的灯光,为对方孤寂的心驱寒、取暖。

  

  这是他和她最近的距离

  但互相钟情只能是柏拉图式的慰藉,即便艾伦和纽兰试图奋力呐喊、向鄙夷他们的世俗倾诉他们澎湃的爱意,在家族声望、名誉负担和梅小姐既定的人生轨迹前,这爱显得如此微茫无力,她和他只能默默浇熄心原上的火焰,把这段夭折的爱遏制住、扼杀掉。

  

  但又在交会瞬间错开

  作为艾伦的相反面,梅小姐则是社会礼教的产物,言行举止都拿捏得恰到好处,是纽约上流公认的“好姑娘”,她视社会规范为行为准则、把婚姻当作权衡幸福的唯一标准,但貌似纯良无公害的梅小姐,却在和纽兰思想发生分歧、意见强烈冲突的关键时刻显露出决绝、狠厉的精明和心计,与她所代表的阶层势力一起挫败了纽兰,让他逃离藩篱的计划破产。

  

  梅小姐只能用婚姻留住纽兰

  站在纽兰的角度,梅小姐确是导致他与艾伦爱恋破灭的直属元凶,可憎可恨;但回到梅小姐自身,作为婚前已知未婚夫心有旁系、婚后遭遇丈夫冷落的女性,她所做的一切也只是通过不得已的欺骗捍卫家庭,同样可怜而值得理解。

  

  纽兰只能深情而遗憾地望着艾伦

  研磨《纯真年代》这一段错失的爱情,其中洋溢的,既有沉静婉转的心满意足,也不乏求而不得的伤怀,更有一种对自己期许生活方式的憧憬或祭奠:无论怎样热衷漂泊的人,土地或心灵,大抵终究会把自己余生的横截面固定于某个位置,河畔、街角、花园,成为这个世界厚厚的历史黄页间又一枚标点——经过先前那些寄宿和马不停蹄的寻觅,纽兰也找到了灵魂的落脚点,艾伦,就是他最美的终结。

  

  他多么希望帆船驶过灯塔前艾伦可以回头

  所以,《纯真年代》里的爱情,最终成为一种追忆,在纽兰的脑海中,那些有艾伦出席的岁月,且动人且深情。

  情感自然不会随着躯体变得鹤发鸡皮而老去——纽兰坐在艾伦窗下,凝望的眼神如初诚挚,玻璃反射出夕阳的光像是打来一记俏皮的招呼,这缕光轻盈一掠,飞逝一般,闪耀出记忆隧道里最明亮却又最不忍走近的爱之原野,那里仍旧铺着漫山遍野的浪漫。

  

  但艾伦始终不曾回头

  回溯的姿态,旖旎而多情,神思顾盼间,林林总总都那么美丽。

  那一次,也有夕辉温馨的橘色柔光——纽兰和艾伦都安静伫立着,不愿惊扰了如此澄澈的黄昏,仿佛被烦嚣近利的庸俗世界遗忘,此刻的沉默是不约而同的默契——或许只有沉默无言,才能将无法相守的爱绵延开,一直不疾不徐漫至生命地图的每条边缘。

  

  二人永远隔着世俗的鸿沟无法相守

  “他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如果她在那艘帆船驶过灯塔前转身,他就会迎上去,和她在一起。”

  可艾伦依旧只是一个背影,考究华丽的白色蓬蓬裙,那么近,咫尺眼前,却又似乎遥遥无期、远隔天涯,仿佛缠绕纽兰唇边的一缕烟,轻轻升腾,却始终拾不起。

  

  艾伦的回眸只能是现实无法触及的梦幻

  他凝望一眼,背过身去,无声地走回现实——帆船静静驶过灯塔,艾伦没有回头,纽兰也没有迎上去。没回头的,是在等他迎上去,亦或不忍见他离去?不迎上去,是真的把爱情丢给命运来抉择,还是已经下定决心要以这注目礼悲怆地送爱情离去?

  

  如果当时艾伦回首了该有多好

  纽兰只有把未能开花结果的爱放在想象里回味,梦幻中,他看见艾伦转身回眸,轻轻上扬的嘴角带着甜美的笑意,冲破礼教的桎梏,凝滞了时间,成为无法复制的最最珍藏的一刻。

  

  直到老去,纽兰也在心中爱着艾伦

  作家鲍尔吉·原野在他的散文里写道,“慢的就是美的,庄稼生得比草慢,鸡翅木比速生杨慢,美丽的风景、树、石,长得都慢。若是一切都像打冲锋,嗵嗵嗵,快倒是快了,‘意思’却没了。”何为“意思”呢?或许就是盘桓在心、没那么快、久久不会消散的余味——譬如,溪水潺潺就比山洪暴发有“意思”,溪水在山,东游西逛,百年后才入东海,阅尽人间盛景,这是艺术的流法;而山洪倾泻,暴突之后什么都没留下,就屈枉了溪水的一生。

  

  他静静望着艾伦的窗口回想往事

  纽兰,正是用漫漫一生长旅,呵护他对艾伦深沉的爱意,窖存记忆,在年华中化为佳酿,这爱变得精纯,无需赘言、无法平息,因为遗憾,所以骚动——直到永远。

  记得他说,“只有放弃你,我才能爱你。”

  

  那些关于艾伦的美好记忆够纽兰一生想念

  每每把《纯真年代》的DVD塞进碟机重温,看菲佛和刘易斯演绎的这段遗憾悲恋,总会一如既往地唏嘘。或许我们不会知道爱人的目光究竟可以凝望到彼此生命多么幽深的地方,但《纯真年代》告诉我们,红尘间仍有愿意守望的心灵在温润着薄凉的世情——哪怕人生静好、岁月无扰,时光也会赋予一切爱情青铜绿锈,但从记忆内取出来看时,这斑驳的美,才美得叫人哽咽。

  

  马丁导演(右一)和三位主演摄于当年威尼斯电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