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后”辣目表演盖过原著?从《演员2》再谈《小偷家族》

  《演员请就位2》第二期中辣目洋子凭借被尔冬升导演称赞为“有机会拿到影后”的演技征服了全场观众并获得了四位导演的一致肯定。确实,辣目洋子的演技有目共睹,在这个有人能哭得像嚼口香糖一般的舞台上,能表现成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尔冬升导演也夸她“你的表演已经盖过原著那一场戏”。

  

  这里我不禁想要较个真,尔冬升导演口中的“影后”辣目洋子的表演有那么好么?真的盖过了原著《小偷家族》中演员安藤樱(剧中信代这个女性角色扮演者)这段最为灵魂的哭戏?

  我并不这么认为!辣目洋子对这段剧本的更改其实是矮化了导演是枝裕和在这部电影中对家这个概念的诠释,并且在原著这场戏中的这个“母亲”形象背后所蕴含的情感是更为复杂细腻的,对于演员来讲也更难把握并演绎的。

  要解释这个问题必须理解导演是枝裕和在电影《小偷家族》所传达的何以为家的思想理念,这样才能体会女主人公哭泣时内心所包含的复杂情感。本文将重新对《小偷家族》这部电影进行个人的解读,并在文中详细分析安藤樱与辣目洋子对这场哭戏的诠释,性子急的读者可以跳到约三分之二处阅读。

  “偷”这个字在这部电影中并非贬义,而是偏向中性,有一种拿、占有的意思在里面;它也并非只具有单一含义,而是可以解释得更为多元。可以说“偷”这个字概括了影片中一家六口生活与情感的全部。

  生存方式的“偷”

  男主人阿治是工地的临时工,经常带着儿子祥太到超市偷取一些生活用品补贴家用;女主人信代在一家洗衣房工作,偶尔也会偷偷拿一些洗衣房里的日用品回来;奶奶初枝则是隐瞒已故前夫死亡的事实,骗取国家高额的养老金,其本质也是一种偷,偷的是国家本该发给其他老人的养老金。

  这一家人生活窘迫,无法完全通过自己辛苦的劳动换取生存的必需品,只能通过“偷”这一行为去维持家庭的存活。影片中我们不要用道德尺度去衡量这一家人的生存方式,这只是身处社会最底层家庭最本能挣扎求生的手段。

  

  家庭组织的“偷”

  这一家六口(包括后来的小女孩友里)并不存在血缘关系。奶奶初枝同柴田家男主人阿治与女主人信代只是收留关系,两个最小的孩子之一祥太是阿治在某次偷窃中砸开车窗偷私家车车里的东西时偶然发现捡回来的,另一个友里则是在阿治与祥太在超市偷窃之后回家路上看其一个人在家没吃没喝好心收留,从事软色情服务工作的亚纪也只是奶奶初枝的前夫与另一个女人的孙女,与初枝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在亚纪离家出走后被初枝所收留。

  这一整个家庭以“偷”这种手段梦幻般组织在了一起。每个长辈都以一种自私与难以启齿的目的“偷”来了他们的“孩子”,并以此组建了家庭。(自私与目的在之后解释)

  

  情感寄托的“偷”

  这一点在影片中表现得非常隐晦,但是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这也是解释这个家庭是如何组织起来的内在原因。

  1.阿治没有稳定工作,没有文化,每天只能通过在工地当临时工以及到超市偷窃来换取在这个世界苟且的资格。身为一个男人,他的尊严早已在这个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社会法则下被践踏得稀碎,他没有办法去维持他可悲的自尊心,也没有能力从这个社会攫取属于他的那份自我认同感。这一点可以从阿治与信代一番云雨后的那段对话中看出来,阿治在完事之后自言自语道“我做到了呢”,随后多次重复询问信代“我做挺好的,是吧”,这里其实是阿治通过他与信代的性行为满足了自身缺乏很久的自我认同感,并且在不断小心翼翼的询问中抚慰自己早已残破不堪的自尊心。

  阿治对自我认同感缺失的弥补其实并不仅仅存在于与信代的交合之中,它还存在于与他的“儿子”祥太每日的生活日常中。

  

  阿治告诉祥太,“学校是无法在家好好学习的小孩才去的地方”,“商店里的东西,在被买走之前,不属于任何人”;傍晚,一家人围在桌旁,阿治兴高采烈给祥太表演老掉牙的断指魔术;祥太每次给阿治讲书本上的东西时,阿治都表现得较为抗拒,也无法据此与祥太展开话题;每次偷窃回来,阿治都会同祥太讲关于他偷窃的“心得”,什么砸车窗的压碎机是什么、具体多少钱,偷窃也是一种分工合作等。

  关于阿治与祥太生活的日常,本质上是阿治在从祥太身上“偷取”他在这个社会上所缺失的自我认同感。小孩子懵懂无知,阿治却利用了他们这个特点,来满足自身的情感需要,所以说阿治教孩子偷窃并非如同结尾他面对警察说的那样“我也没什么别的东西教他了”,而是他知道偷窃是不对的,他只是出于自私占有了这个孩子,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阿治本人是没意识到的这一点的。

  

  2.信代本来打算同阿治把之前领走的友里带回家去,却在听到友里的亲生母亲说的那句“我也没想把她生下来啊”之后改变了想法,继续收养了友里。她们在之后的生活当中也确实亲如母子。

  然而信代对友里的感情真的就如同她所以为的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深沉的爱吗?

  其实并不是!友里对于信代来说也只是自己不幸童年记忆的抚慰品,信代只是希望通过呵护友里来为同样遭受过父母虐待的自己疗伤,她本质上同阿治一样,对待友里的感情最原始出发点也是自身情感的宣泄。这些可以从最后那段哭戏看出,具体分析放在最后说明。

  

  3.相对来说,奶奶初枝对亚纪以及整个家庭的感情中,自私的那一面表现得更为明显。

  初枝是知道亚纪是自己前夫与其他女人的孙女,也知道亚纪离家出走了,更知道她在从事某种软色情服务。但是初枝并没有制止,也没有劝导她回家,这里初枝的心理也很明确了,她是将自己对曾经抛弃她的男人与抢走她丈夫的女人的恨意转嫁到了他们的儿子以及孙女身上。对初枝来说,亚纪以及她家庭的不幸是中和初枝被丈夫抛弃后独居中孤独与痛苦最理想的药剂。

  其实我们还可以看出来,初枝并不像阿治与信代那样不自知地欺骗着自己以及孩子,她所投入的物质与感情也更加现实与精明,这很符合这个历经风霜的老人形象。

  

  如阿治与信代一般,愚蠢的父母欺骗着自己,以为自己真切地爱着自己的孩子;天真的孩子则感受着这份“虚伪”的呵护,相信这是父母给自己无私的爱。渐渐地,这种扭曲的感情将父母和孩子连接,形成了一条两人都无法挣脱的纽带。

  这条纽带在影片中也有具象化的表现,比如阿治与祥泰都摔断了一条腿;信代与友里手臂上都有烫伤的疤痕;初枝与亚纪也有着某种“缘分”上的血缘关系。

  然而在这段父母与孩子的特殊关系中,存在着严重的不对等,父母享有对物质与情感的绝对支配的权利,而孩子则只能被动接受着父母的“施舍”。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一定会催生出如同阿治与信代一般缺乏自省能力的父母,他们无法真正认识到孩子的无辜与自由,而是将其作为自我欲望投射的工具,无时无刻想从孩子身上索取着什么。

  这种如空中楼阁般的家庭关系,也会如奶奶初枝说的那样“维持不了多久的”,注定有坍塌的一天,而当原有的支撑家庭关系的纽带断裂之后,他们又将用什么再次撑起这个家呢?

  

  祥泰因故意偷窃被抓,逃跑途中不小心摔断了腿,被送去了医院,而其他四人也因害怕警察调查他们的家庭关系选择了连夜逃跑,后在逃跑中途被捕。

  此时开始,真相逐步被揭开,原本父母与孩子不对等的家庭关系也开始趋于平衡。

  需要注意的是,导演是枝裕和在揭露真相时故意留下很多对观众来说模棱两可的对话与故事方面的留白,这给了观众更多思考的空间,这里给出我自己的理解。

  祥太知道了阿治选择丢下他逃跑后,也明白了阿治对自己感情的自私部分,也会猜到当初阿治救下被困在车内的自己其实也就是偷窃时顺手所为。最后祥太对阿治说“我是故意被抓住的”,这句话其实是祥太对于这段不平等的父子关系精神上反抗的表现,祥太在知道阿治最后抛下他逃跑之后,潜意识里不想让自己处于这段父子关系的弱势,于是有点赌气地说出了这句话,以此来告诉阿治,我也是有权力选择你的!

  

  亚纪从警察口中得知奶奶初枝收留离家出走后的她也并非出于好意,她开始怀疑奶奶对自己的感情的真假。最后,她告诉了警察初枝被掩埋的地方,这其实也算亚纪对自己与初枝不平等关系中寻求的一种主动平衡的过程。

  从警察审问信代的那段对话可以知道,友里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到原本亲生父母的家。这里很多观众会代入信代的情感去理解这段话,认为信代投入了这么多感情到友里身上,友里是爱着信代的,不可能回到原来并不重视自己的家庭。这里也是导演高明的地方,当观众自动代入了信代的感情,也就更能明白安藤樱最后这段哭戏的真正的含义,这里依旧卖个关子,把这段哭戏放在后面说。不过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思考,对于幼小不经事的友里来说,在大庭广众之下偷窃时的紧张与痛苦真的会比父母忽视自己更容易承受吗?通过这一点同样能解释友里选择回家的原因。这个友里选择家庭的细节也表明了她在这段关系里的一种反抗。

  

  当父母与孩子的势力开始平衡,这三位代表着孩子的角色都无一例外地向自己的父母长辈展现了自己在这段亲子关系中的主动性,他们不再被动接受父母所施舍的物质与情感上的“恩惠”,而是主动对父母行为上的是与非进行了自己的评判与选择。这同时也暗示着这个家庭中“家”这个概念即将重建。

  安藤樱与辣目洋子哭戏对比

  其实说到这里大家也大概能明白安藤樱在表演这段哭戏背后所蕴含的情感了。

  在审问的警察告诉信代“是友里选择了回去”,信代表现得难以置信。因为在信代心中,友里应该如同自己一样,憎恨着曾经虐待自己的父母,不可能再回到那个地方。但是事实却并非如同信代所想,此时的信代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把友里带回来这件事是否真的做错了。随后警察的接连追问“孩子啊……都是需要母亲的”、“不生孩子是无法当母亲的吧”、“我明白你无法生小孩心里很痛苦。很羡慕吗?所以才诱拐小孩吗?”、“那两个孩子是怎么叫你的?‘妈妈’?还是‘母亲’”。这一句句的追问都如同刀子一般刺进了信代心口上,这也让信代明白,幼小的友里可能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爱着自己以及这个家,而自己其实也只是一厢情愿将自己的感情强加在了友里身上,那一刻,信代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自私。

  

  之后信代在狱中叫来阿治与祥太,告诉了祥太自己亲生父母的信息,这也表明了信代认识到了自己与孩子关系中的不对等,并开始真正公平地站在孩子的角度,去给了他选择自己父母的机会。

  

  所以说,影片中这段哭戏本质上来说是一个母亲的自我反省以及内心自我赎罪的过程。这里面包含了这个母亲对孩子的愧疚、自责、懊悔以及被陌生人拆穿了她内心的自私时尴尬却又想坦诚面对的心态。安藤樱在这段表演中,不断用手遮住自己的脸,拭去眼角的泪水,但是泪水却在每次擦干后继续流下,不愿直视警察的目光,将脸偏向一处。最后当她勇敢面对警察目光并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时自言自语道“怎么称呼的呢?”,这正是一个普通母亲在外人面前被拆穿并自我反省后最为真实的样子。

  反观辣目洋子这段戏,她将这段戏做了很大的变动,这也导致了整个思想内核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不得不说,这样子的改动是聪明的,她在只能通过5分钟去讲述一段故事并让观众理解并与之产生共情的情况下,选择了母爱这个永恒的主题,并在整段表演中将其融入,是非常厉害的。她考虑到了大部分观众可能没有看过这部影片以及他们对于父母的自我反省这个价值观的接受度,选择了一个更为普世的价值观,这能帮助她在表演中省去很大的麻烦。

  但是话说回来,她的这段表演真的如同尔冬升导演说的那样盖过原著了吗?

  对于辣目洋子这段戏,从开头到哭之前的表演,这个母亲角色给我的感觉是一个较为自我以及随性的人。在审讯人员告诉她玲玲称呼她为“妈”时,这个母亲情绪崩溃瞬间的表现能看到这个母亲在得到孩子对她付出的爱的肯定之后的感动与欣慰,我认为这段表演同样很不错,这也很符合开头辣目洋子所塑造的母亲形象应有的表现。

  但是,这并不能说辣目洋子的表演盖过了原著中安藤樱的表演。

  安藤樱所饰演的信代在这场戏中从开始对自己带走友里这个行为正确性上的坚持;再到怀疑;之后经历自我反省;最后真正认识到自己内心自私的那面并表现出的懊悔与局促的情感,每段情绪以及之间的感情变化都近乎完美展现,这段戏从难度上来讲,我认为是比辣目洋子的表演要更为复杂的。

  接回影片分析

  在知道了信代哭戏的含义,我们也更容易去分析另外两位大人的最真实的内心了。

  从阿治与祥太看望狱中信代的那段对话可以知道,阿治直到那个时候依然没有认识到自己在其与祥太这段父子关系里的不对等与自私,他并不理解信代告诉祥泰他亲生父母信息的意义。不过在他们回家后,父子俩晚上在被窝里的那段对话,让我看到了其实阿治也在那一刻改变了。

  祥太问阿治“你们本想丢下我,自己逃走吗?”,阿治此时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欺骗祥太,而是回答了“是”,也并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之后阿治一个人仿佛自言自语道“爸爸啊……要恢复大叔的身份了”,这句话其实暗示了阿治已经下定了给祥泰自由的决心,也表明了此时的阿治已经认识到了曾经的错误。

  

  对于奶奶初枝,她在取款时,故意向亚纪透露自己的银行卡密码1192,每月都向亚纪父母索要钱却分文不动,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初枝对于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甚至是曾经憎恨着的前夫与小三的孙女的一种爱。初枝知道了亚纪的父母只在乎自己的小女儿,并不关心亚纪,初枝想为这个孩子争取以及留下一点什么。这里可以看到初枝对亚纪的感情从剧中并没有透露的恨转变为了无私的给予。

  

  另外在她沙滩那场戏中初枝看着一家人在海滩玩耍的背影对啃着烤玉米的信代说“维持不了太久的”,“我也不奢求什么了,得过且过吧”以及最后面对他们的背影无声地说了句“谢谢”。从这里我们也能够体会到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似乎也看透了这建立在不平等之上的亲子关系迟早会有坍塌的一天,不过此时她仍旧真心地感谢了他们这一家人的陪伴。

  

  对于这三个影片中大人的形象,他们在最后也不约而同展现了同样的特质,那就是他们都经历了自我反省的过程,并以此明白了自己在与孩子这段感情关系上的不平等以及曾经可能对孩子们造成的伤害,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对他们发自内心的深沉的爱。此时影片中“家”的重构已初具雏形。

  影片快到最后,阿治拼命追赶着祥太离去的公交,祥太也在车上默默望着阿治奔跑的样子,无声地叫出了阿治一直期待的那声“爸爸”。同奶奶初枝慈爱地望着这一家人,无声地发出的那声“谢谢”一样,祥太的这声“爸爸”也暗含了祥太内心真实的情感,他知道了父亲阿治的自私,但同样也明白了阿治在与自己相处时的那份感情的真实性,他接受了阿治的不完美,也认可了他这样一位父亲。

  对于友里,在她回到亲生父母家中,友里想要找正在化妆遮掩自己脸上伤疤的母亲玩耍,却被她无情拒绝。友里母亲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一般,想要用买漂亮衣服的诱惑来哄友里时,友里却选择了拒绝。此时的友里在经历过曾经那份家庭的温暖之后,也就无法再忍受自己亲生父母的那份虚假的感情了。

  结尾友里在屋外阳台玩耍,突然像是听见谁的叫喊,爬上凳子趴在护栏上望着不远处,正当她要喊出谁的名字时,影片戛然而止。虽然导演留了一个开放式结尾,但是是谁在叫她其实也很明白了。

  

  亚纪最后也再次来到曾经住过的地方,此行的目的也很明确,那就是寻找奶奶初枝爱过自己的证据。她究竟找到了吗?我想在观众知道了初枝深爱着这个家庭的一连串细节后,这个答案可能也没这么重要了吧。

  

  在最后,影片中的孩子们终于有机会以一个平等的视角再次面对自己与父母的关系,能真正的从内心去评判自己对他们的情感。影片虽然没有给出每个孩子的答案,但是我相信,他们最终都感受到了来自父母的那份绵绵爱意,也体谅曾经这份爱中夹杂着的私心,再一次接受了这份爱。

  至此,小偷家族这一家六口的“家”终于重建完成。不过这一次,它不再像奶奶初枝所说的那样“维持不了太久的”,这一次,这一家人不管相隔多远,乃至生死,这个“家”,这个“家族”也都一定会存在。

  是枝裕和的这部影片,其实是借这群没有血缘关系的家族的故事来探讨“何以为家”这个古老却现实的主题。他给了我们作为父母,或是作为孩子的视角重新审视自身这段家庭关系,当我们抛开血缘这条外在的纽带,家庭还能否像最后剧中的“小偷家族”那样坚固与牢靠?

  家庭关系中的个体从来都不是一方向另一方的索取与“施舍”,而是对彼此爱的自然表达与体会,当家庭中的每个个体自发为这个集体付出,此时的家才能超越时间与空间,抵抗来自这个世界的艰难与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