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男女》华语9.1,但我们看不到

  《饮食男女》

  首先片名就很有意趣,四个字连起来似乎就道完了人间所有。

  「饮食男女」。

  这四个字是出自《礼记·礼运》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这话当然不难理解。

  “饮食”,即指吃喝,也就是食欲,日常饱腹之事。

  “男女”,顾名思义,指两性关系,性欲。

  单从片名看起来,《饮食男女》说的好像就是,吃喝与性爱,人类的两大原始欲望。

  但李安的电影,哪会只止步于这个地方。

  很多人都很熟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这句话,但很少有人知道,这句话后面其实还有一段。

  《礼记·礼运》里完整的这段话其实是这样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死亡贫苦,人之大恶存焉。故欲恶者,心之大端也。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欲一以穷之,舍礼何以哉?”

  这段话什么意思呢?

  大意是:温饱与性爱,是人们最大的欲望所在......而如果想要控制和约束它们,还有什么会比“礼”更合适呢?

  这整段话强调的实际是“礼”的社会约束性。

  这是一种典型的冲突,人的本欲和社会框架的约束。

  而《饮食男女》的整个故事,也正是通过家人、近邻、老友等等多角关系的相互勾扯,处处彰显着这种冲突。

  说白了,食与性只是一个引子,电影想要展示的,是一种在东方家庭情境之下,人欲对礼制的妥协与挣扎。

  

  是家人,而彼此痛苦

  电影里的人欲、礼制具体指什么呢?

  联系整个故事来看就很明白了。

  《饮食男女》是以5场家庭餐桌戏码,串联起父亲老朱和三个女儿从聚合一处,到各自分散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就是用大量子女和父辈的冲突去推动的。

  他们为什么吵架?

  很简单,因为当孩子长大,他们的自我需求与家庭需求必定会发生一些分歧。

  也就是说,人欲就是这其中的“自我需求”;礼制,即无从推避的“家庭需求”。

  在这些冲突里面,由于个体的力量往往比顽固的礼制薄弱,每个家庭成员都只能被迫不停地妥协,承受着内外相悖的痛苦。

  就拿大姐朱家珍(杨贵媚饰)来说。

  从初次戴着耳机,喻示闭塞的那个苦闷镜头开始,我们便能看到,她是在时刻体认着长女责任的。

  晚餐后会第一个系起围裙洗碗,来客要负责接待和聊天,包括她的着装与打扮,也都顺应的是外人对于长女的,那种稳重与镇定的期盼。

  她是用这些外化的言语与行动,认领着作为大姐的职责,强调家庭需求为先,个人私欲置后。

  而从家珍后续对欲望解放的渴求能看出,这一切都并非她所愿。

  当她看到具有身形力量感的排球教练,尽管克制自己,依然会不禁关注他,为他摘下耳机即是某种自我封闭的打破。

  当窗外发春的猫叫,ktv情歌,多封情书不断撩拨她心弦,她也终于按耐不住,换下职业装束抹上口红,并献吻于他。

  她对这一刻期盼已久,所以哪怕教练不是基督徒,她也愿意迅速和他去公证;

  连周日晚餐也不愿再多吃一口,就仓促随他而去。

  显然,她是一直用克制来成全家庭的表面安稳。

  但实际一直盼望的,是作为一个女孩原有的烂漫天性,即对美的向往追求,对爱与欲的坦荡追逐。

  我更喜欢电影的一点是,尽管探讨的是家庭内部的个体矛盾,且与父亲的威权相关联,但并没有局限于女儿的视角。

  作为父亲的老朱(郎雄饰),其实同样有其难处,有不为外人所知的痛苦。

  比如他要负责家庭关系的连系,也得维持住父亲的威严形象,所以会每周都费心准备一顿晚餐,要求女儿必须到席。

  但同时,他又是受到父亲这一形象的禁锢与压制的,所以直到两个女儿各有归宿,也和家倩关系和缓之后,他才敢于吐露和锦荣(张艾嘉饰)的恋情。

  他得时刻顾忌外人的口舌和对女儿的影响,家人仍然为先。

  那被置于其后的,也就是剥离父亲身份后,作为一个单身男人,对个人的私密空间,以及对空巢陪伴的需求。

  另外一个细节是,当家倩以几乎挑衅和试探的语气说要搬出去,他其实是沉吟而不言语的。他一定有所不舍,因为他爱女儿;

  而他绝不会表露,因为他理解女儿想要离家的心态,但又想要维持住作为父亲的权威,想维持住家的圆满。

  他也是时时陷入在纷乱的自我矛盾里面。

  只是平常看起来,老朱作为更高一级的家庭权力拥有者,自我牺牲的主动性更为强烈,所以很难看见他的苦痛。

  归根到底,《饮食男女》是通过这林林总总的相互背离,去表明这种家庭状态之畸形,之无序。

  一切看似寻常,实际早已失常。

  二

  饮食之味,男女之情

  既然片名就有“饮食”二字,很显然,食物的篇幅在电影里占比很大。

  不过,《饮食男女》的叙述载体并没有简单落在食物上,而是落在“吃饭”上,从厨房到餐桌,处处都是人情,处处可做文章。

  这一点从电影的镜头表达上就看得明显。

  比如朱家的前两场聚餐戏,父女四人各自处于单人镜头之内,没有任何靠近的机会,即使老朱给家宁夹菜,也是手部的侧写伸入。

  这些都在暗示他们的感情之疏远,就像周日晚餐这一名头一样,只有形式上的联结。

  而当家珍与家倩真诚地沟通了一次,家倩也和老朱有过无声的陪伴之后,电影是通过一个平缓的慢移镜头,将三人一起纳入框内的。

  那是一种冰释与融合的迹象。

  到了与锦凤一家的大聚餐时,更以广角镜头开篇,还出现了二人、三人同框镜头。

  且两两之间并不局限于血缘关系,以此暗示情感的联系已超越了礼制的束缚。

  包括食物的数量和热度,也随着这种情感的起伏发生变化:从一开始的热气与丰盛,变得渐渐冷清。

  到家珍退出家庭时,桌上已基本都是装饰菜,大聚餐时更是人数多而菜的数量反而减少,只增加了分量。

  这既是在用食物去明示朱家的离散状态,更点示了老朱作为一家之骨的成长弧光。

  老朱是在女儿们对家外世界的追逐里,慢慢放下了对掌控厨房、行使家庭权力的执念。食物重要性的下降正是他这种执念的下降。

  因此最后味觉的恢复,与其说是生理与情感的疏通,不如说是老朱自我欲求的真正回归。

  而很显然,无论是情感的波折过程,还是欲求的释放经历,都与食物本身并无直接联系。

  在家倩给情人雷蒙做的那桌饭里,也印证了这一点。

  她费心烧了一大桌美味功夫菜,每端上一道都和雷蒙说明。是种得意,也是种只有在亲密之人那里才肯释放的轻松。

  而雷蒙并不能感知她的情意。他咀嚼食物时没有表情,对她的说明也没有回应。

  包括家倩陷入到父亲宠溺自己的回忆里,他也没有把她这种偶然流露的真情时刻当真,而是开着不合时宜的暧昧玩笑。

  这也就和之前他们欢爱过后,家倩抱怨工作疲惫,而雷蒙没有安慰,只是转移话题一样。

  是在一种看似亲密的关系之间,时常发生的沟通低效,以及一方有心,一方无意的错谬尴尬。

  说到底,电影是通过饮食二字,来折射情感之状貌。

  可悲就可悲在,时时有吃有喝,而时时淡然无味,情意无着。恰是那句“人心粗了,吃得再精也没什么意思“的最佳注解。

  三

  他们,也是我们

  正如开头提到的,《饮食男女》的首映,距离我们整整26年了。

  可是现在回头看它,你依然不会觉得遥远。

  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电影里面所阐述的人物角色,以及家庭成员的关系,包括整个环境的营造,其实是延续至今,几乎没有改变。

  或者说,它根本就是一种预言式的存在,它预言的是一个人人失真的世界。

  比如他们的周日晚餐,其实就像我们每逢时节的聚宴。看似热气腾腾,席间却常常流淌无可名状的尴尬与疏离。

  比如锦荣母亲这个角色,她就是那些总流露过度关心,没有恶意但是干涉颇多的亲戚,邻近之人。

  她也构成了最不可忽视的外在环境的压迫力。

  包括家珍同事,温伯伯的存在,他们也都流露过对家珍,即对大龄单身女青年的轻视以及归宿的担心。

  那正是我们身边无处不在的语言隐形压迫。

  另外,家庭相处模式也依然失却和谐。

  就像老朱会清洗女儿的内衣裤,近距离叫女儿起床,放到现实里,便是在日常之中,父母亲对我们独立生活的干预,对隐私界限的混淆。

  还有交流上,我们也仍然会由于太过亲密,而时时伤害对方。

  比如家宁说的那句,“我怎么会穿这种裹粽子的束裤”,和家倩那句“都在你这里,难怪我找不到”,像极了家人对我们的随口指责,或是刻薄但无心的评价。

  久而久之,除了交流变形,封闭心门,似乎没有更好的自护之法了。

  他们如此,人人如此,因为只好如此。

  于是,这依然是一个《饮食男女》的世界,我们依然没有真话可说。

  举报/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