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离我而去的“父亲”“母亲”,留下的特殊而又寻常的爱。

  孩提时代起就有写个人传记的想法,灵感来源于我特殊的童年背景,从小觉得自己跟同龄人不一样,也因为太小而无从分辨这种“不一样”源自何处。

  当我渐渐地长大,慢慢找到了答案,也意识到了同名人一般将自己的生活写成传记是多么青涩的想法。我所经历的是九十年代很多人经历过的,置身于这个“同病相怜”的群体当中时,显然我又是幸运的。

  我的家乡有一个充满诗意、无比浪漫的名字 ——“星城”,我们居住的那一带叫“宛村”,四周环山抱水,犹如一个边沿作上了秀丽的山水画图案但形状并不浑圆的大碗,碗口向上,民居遍布在了山水画中。老房子是一个“L”形,一头住着二伯一家,一头住着我和爷爷奶奶,中间住的是我的叔叔婶婶和姐姐、弟弟,三家用两个堂屋隔开,各不干扰。房子前的泥地叫“禾场”,收成季节用来翻晒稻谷的。其他时候,禾场就是一个大型的功能广场,晾晒衣物、鞋子,晒腌菜,打羽毛球,打弹珠,孩子们在这里写作业、玩游戏,夏夜里老人家在这里聚集歇凉,摇着蒲扇,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偶尔也会讲一些让我们这些孩子听了不敢睡觉的玄乎事。禾场旁有一颗无比高大的树,树干粗壮挺拔,树叶奇少,花果却很多;花为白底,紫色点状,形似喇叭,果子外形像槟榔果,不过是青灰色。老一辈叫它“水桐树”,我并不喜欢这棵树,秋风一吹,花果落一地,我就得开始承担“扫地僧”的工作,它的花味异常难闻,不似香味,又不似臭味,极其冲鼻,吸一口感觉醍醐灌顶,至今为止我见到桐树一类的都会避而远之。

  夏季的清晨,竹林被风吹拂着,晨曦穿过稀疏的新叶洒落在地面,虫鸣鸟乐,鸡、鸭、猫、狗在竹林底下穿梭嬉戏,公鸡偶尔不合时宜得“咯咯”几声。我穿着最喜爱的那件“水冰月”图案的背心,搭配了什么裤子和鞋子已经记不清了,大抵是我太爱那件背心,以至于模糊了其他。从竹林的自制秋千上一跃而下,唱着歌朝菜园方向奔去,奶奶说上午摘的黄瓜更甜,空心菜更鲜嫩。那时候大家都把菜种在离家距离很远、面积很小又不适合耕种稻谷的农田里,日复一日地往返,从家到菜园的路便刻在了我的脑海中。那是我记忆里最美的地方,也是我想回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养父是我奶奶的第二个孩子,原本我该叫他大伯;我记忆里的他一直是四五十岁的模样,个子不高,微胖,笑起来憨态可掬。他是整个大家庭里最受孩子喜欢的人,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孩子的人,对谁都很大方,经常在外头带一些平常少见的零食回来分给大家,又或者直接给一张5到10元的钞票,对于儿时的我们已然是一笔“巨款”。而我的优待自然就更不一般了,是村里第一个上小学就有了自行车,戴着手表、穿着大头皮鞋去了动物园的孩子,吃穿不愁,撒娇给糖,哭闹给钱,这让我的亲姐姐和亲弟弟羡慕得不得了。

  唯独在期末考试之后,我就不再是他们眼中羡慕的对象了,试卷拿回来,跟养父期待的结果大相径庭时,一碗米上点一炷香,搓衣板一摆,我就得跪上半个时辰;若是有不及格的科目,带刺的藤条就会跟我的双腿来个亲密接触,当然那种情况是极少数的。旁人是不能过来求情的,平常奶奶的话最管用,这个时候都会失灵,在一旁干着急,心疼得不得了,一边踱步一边骂骂咧咧。二伯家的哥哥最是仗义,只要爸爸一转身,他就会用嘴巴呼哧呼哧吹着香,使之加快速度,一支香可能十分钟左右就燃尽了。说也奇怪,每次哥哥一来,养父总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事情而走开了。再后来,《还珠格格》里小燕子发明的“跪得容易”帮了我很大的忙。这种野蛮生长的教育方式成果是显著的,我的学习成绩基本保持在中等偏上,也因为养父的严苛,时常督促我练字,在那个老师兢兢业业批作业、写评语的年代里,我还有一个“字迹工整,字体优美”的加分项。但留下的阴影也不小,导致在我的认知里“搓衣板”就不是用来洗衣服的,它该叫“一炷香”或是“低分终结者”。

  我的独立能力并非与生俱来,虽由爷爷奶奶一手带大,却没有娇生惯养。奶奶的带娃方式是,除了做好个人卫生以外,还要扫地、煮饭、摘菜、喂鸡,甚至是洗床单、被套,没有一件是我乐意做的,除了洗“白网鞋”。穿过几天的白网鞋被洗衣粉泡过后用刷子轻轻一刷,冲洗后再涂上“网鞋粉”,放在低处的房檐瓦片上,经太阳暴晒后洁净如新,比新鞋少了一股化学剂的味道,多了一股淡淡的洗衣粉清香,夹杂着阳光的味道,让我不舍得再穿上脚。

  十三岁那年开始,给养父洗鞋的便不再是奶奶了。那年的夏天我的身体跟着叔叔婶婶搬进了新房子,心好像被掏空了,嗅觉也出了问题,感觉风是咸的,雨是咸的,鞋子洗完以后怎么晒都是咸的,爷爷的表情也是咸的。

  传统的洗鞋方式一直被传承了下来,直到我参加工作,依然喜欢穿白色鞋子,喜欢将它放在太阳底下暴晒,奶奶说过,这样穿了才不会臭脚。我不知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养父洗过的鞋有没有暴晒。

  二十一岁那年我给养父买了一双新鞋,他却没能穿上,一个人走了。他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自我,错过了喜欢的人就谁都看不上了;中年时,因为有了我,再也没考虑过个人问题。他一个人住,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生活;不管多忙,每天总会来老房子待上一两个小时,偶尔捏捏我的脸,满眼宠溺地喊一声“芊大宝”,看我生气了立马松开转移话题,嘱咐奶奶明天一定把他刚买回来的“三七”炖土鸡汤,我喝了个子长得快。出生起就靠大米糊和蛋白质粉为生的我,不长个子是他最担心的事。体弱多病偏偏顽皮得不行,脸蛋、身上挂彩是常事,就是手脚骨折、靠绑杉树皮包扎养骨的情况也发生了好几次,养父总说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属猴。

  我信,很小的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就是与众不同,别的孩子都有生他们的人,就我没有。可是这话,养父能说,其他任何人都不能说。有一次同村的一个阿姨开我玩笑,说我是捡来的,我气急败坏吐了她一脸口水,躲到房间哭了半天,谁都劝不好。多年后再次相遇,提起这事,阿姨仍然忍俊不禁,说:“假小子也长成大姑娘了!”

  我的确是幸运的,在人生的每一个阶段,都有一个疼爱我、处处以我为中心的人。之所以一直强调“养父”,并非生分,而是因为这是独一无二的称呼,是他人不会拥有的身份。当我遇到我的另一半后,他用爱和包容愈合了我童年里所有的缺失,让我第一次开口喊出了世界上除了“奶奶”以为,另一个对我意义非凡的女性的称呼,在这一天,二十三岁的我终于有了父母,再没了叔叔婶婶。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那段旅程,因为有了缺失而变得更美好,有遗憾而更生动。已经离开了的“父亲”“母亲”教会了我懂得爱和感恩,因此收获了爱和包容。我会带着这份只属于我一人的情感体验去迎接灿烂美好的明天,守护好在我身边的父母和每一个挚爱。

  谨以此文,献给已经离我而去的“父亲”“母亲”,感激他们给我的特殊又寻常的“父爱”和“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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