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决心」，讲的是爱情吗？
毫无疑问，《分手的决心》是一部技法成熟、语义丰富的优秀电影。
但它不见得能够讨观众的欢心。
剧作上的反高潮、反类型，让它看上去冗长、沉闷。而汤唯饰演的女主角宋瑞莱充满奇观化的设定，又让影片增添了一份神秘主义的气息。再加上大量意识流手法的运用，以及藏在平淡对话中的心理刻画，这些都拉开了《分手的决心》与普通观众的距离，却也让影迷群体高潮迭起。
片中的大量留白为影迷们提供了丰富的解读空间。
而我们今天想要聊的话题，来自笔者观影时最大的困惑：
明明是一部充满性张力的电影，明明男女主角都为对方做出了牺牲，明明所有条件都已具备，可是为什么看完电影，我感受不到爱情的存在？
这是朴赞郁力不能及，还是另有深意？
重看了几遍电影，我找到了另一种答案。
（下文剧透很多，大家忍一下）
01
是神话故事，还是春梦无痕？
汤唯，是《分手的决心》在中国引发极高关注度的唯一原因。
“唯一”，此处用词有过于绝对之嫌。但在当下的环境中，“汤唯”及其成功的“内销转外贸”路线，确实是内娱为数不多有讨论意义的谈资。
而汤唯散发出的独特气质，是一种天然的神秘感和后天的笨拙演技的混合体。作为演员，她的象征性始终大于实用性。
从这一点来说，她的确适合这部电影。
本片编剧郑瑞景在接受采访时说，女主角宋瑞莱更像是生活在人类中间的“精灵”。
为久病卧床的母亲执行安乐死，为逃避中国法律偷渡来韩国，被签证官“圈养”“奴役”，为自由和主动权谋杀两任丈夫。
这样一个坚忍、狠毒，堪比希腊神话中最强“毒妇”美狄亚的女性角色，实则暗藏了极大的自毁冲动和为他人献身的勇气。
恨你，就要弄死你；爱你，就要为你死。
这种极端强烈的情感，很容易为影片制造出浪漫的气氛。
但是爱到可以活埋自己，这份“浪漫”不是人人都吃得消。
所以，她是“精灵”，而男主海俊才是活生生的人。
面对瑞莱这份不伦的、炽烈的爱，他时而意乱情迷，时而东躲西藏，没了半点追捕犯人时的笃定。
这种人物关系，其实我们再熟悉不过——
在李碧华和徐克的《青蛇》里，许仙被白素贞的原形吓得丢了魂时，也是这样六神无主，甚至差点背叛了这份感情。
《白蛇传》是神话故事，妖的纯情和人的虚伪，两者相映成趣。
《分手的决心》也充满了神话色彩。无论是画面中对“山”“海”“雾”等自然意向的运用，还是穿插其中的《山海经》，抑或是海俊在偷窥中想象自己进入瑞莱的房间等情节，无不暗示着本片的超现实气质。
本片处处是自然景观的隐喻
但是必须注意一点。无论镜头中的汤唯多么百变，在大部分时间里，她依旧属于被观看、被猜测的那一方。
评论都在赞叹朴赞郁精准的镜头语言。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对准汤唯的镜头，最后总是会以男主角的视角收尾。无论是审讯室、斧头山，还是结局的海边，镜头最终都会转向男主角，缓缓进入他的内心，探究瑞莱的一举一动究竟在他的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因此，对于男主角的内心活动，观众不仅能够明了，甚至能引发一部分共鸣（文本里提供了诸多细节，下文会提到）。
但女主角瑞莱的心意被当作全片最大的悬疑点，直到最后一刻才释放出来。
这样做的好处是保全了瑞莱的神秘。
影片随着真相的揭晓达到高潮。这一高潮并非源自事实真相，即瑞莱的谋杀手段，而是源自情感真相——
瑞莱为了保护爱人的尊严，选择杀人灭口，而后自杀。
至此，她摆脱了黑色电影中常见的“蛇蝎美人”的套路，直指人类终极的爱情理想。
然而坏处也很明显。
这样极致的爱情理想，人间哪配拥有呢？
《青蛇》里讲得很清楚，青蛇白蛇两姐妹不是人类，不懂人事，方才能够为爱执迷。
那么，瑞莱如此疯狂的根基在哪里？
其实导演非常巧妙地运用剪辑手法和平行人物关系暗示瑞莱的自毁倾向。譬如，海俊审讯的犯人提到自己为爱疯狂且有自杀意向的朋友时，回忆的声音还在继续，镜头突然切到了家中吃冰激凌的瑞莱。
但这样的技巧却无法进入瑞莱的内心。
虽然瑞莱在某种层面上唤醒了海俊的情感触觉，担任了从前总是由男人扮演的人生导师的角色，但最终效果依旧是海俊的人物个性更丰满更落地。因此，本片虽然在类型模式上有其新意和突破，但瑞莱还是沦为了“理想”的符号。
她太不像普通而弱小的人类了，观众可以因为喜爱这种浪漫而仰望她。但同时，这种仰望对剧作的可信性无疑是一种消耗。
观众只能远远地欣赏她，哪怕是活埋自己的场景，镜头都在冷静地旁观。而海俊呢？他那常年干涸、需要靠眼药水才能流出眼泪的心灵，我们可以凑得很近。
这种视角上的“偏袒”是导演刻意为之，梦幻的更加梦幻，现实的更加现实。
影片中，男女主角都曾经向对方投射过目光。
女人望向男人时，是爱情神话；
男人偷窥女人时，是春梦有痕。
虚与实，就这样巧妙地融合在这部电影里。
02
是浪漫的爱情，还是失落的自我？
的确，像很多评论所说的那样，汤唯在这部影片里的恰到好处，与《色·戒》里的王佳芝有异曲同工之妙。
演员自身的生涩和笨拙，恰恰丰富了电影主题的多义性。
在《色·戒》里，汤唯的生涩成就了王佳芝作为拙劣演员的身份。
在《分手的决心》里，突然冒出的中文台词让宋瑞莱的形象产生了强烈的间离效果。
对海俊和不懂中文的韩国观众来说，汤唯每说一句中文，都是一次致命的诱惑。相较于她讲出的韩文，那些听不懂的中文显然更像她的心里话。
她的真心究竟是什么？
当男主想要猜测，并且点开手机翻译软件的时候，他的爱就开始了。
但是，对中国观众而言，汤唯开口说中文的瞬间，祛魅就开始了。
这样一部风格浑圆成熟的电影中，她做作的中文腔调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虚假，假得让人怀疑，这真的是一个被国际顶级导演奉为缪斯的女演员吗？
但是，当你抱着怀疑的态度重看本片，又会发现这样的安排“歪打正着”。
因为怀疑汤唯的过程中，你会顺便怀疑起整部电影的主题——
已经动用了如此多而复杂的技术来渲染这段关系的暧昧、缠绵，甚至剧情已经将男女主角逼到了生死关头，可为什么就是感受不到爱情的存在？
这时，不妨再回想一下瑞莱第二次出现在海俊面前的一些场景。
瑞莱在海边期待着海俊来问自己现身的原因。海俊的确问了，但是质问，他认为这是瑞莱对自己职业尊严的挑衅。
斧头山上，海俊站在悬崖边，背对着瑞莱。听见瑞莱的脚步声靠近，他闭上眼睛——是心甘情愿等死了。等来的居然是瑞莱的拥抱，反倒吓了海俊一跳。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坏吗？”
海俊这一瞬间的闪念，给出了答案。
很难为海俊对瑞莱的情感下一个明确的定义。
海俊对瑞莱也有毫无保留的一面，否则不会在怀疑瑞莱的情况下把自己的后背留给她。
但正是因为海俊可以为瑞莱将尊严、生死全都置之度外，这份“爱”里的无力感才愈发强烈。
已经为一个人做到了这份上，什么都可以放弃，却独独做不到一点——
不能彻底相信她，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
好比一个人一边埋怨“天地不仁”，一边默默接受命运，你也很难断定，他是热爱生活本身，还是屈服于命运。
在海俊的眼里，瑞莱是虚焦，经由瑞莱的眼睛反射出的自己才是实景。
关于瑞莱为何爱上自己，他给出的理由是“作为警察的骄傲”。
这是他的自我认知——正义且自信，是他最看重的东西。殊不知在瑞莱这里，爱上他的理由是“沉迷美色，耽误调查，直至崩溃”，是“警察的骄傲”的反面。
而关于自己为何会爱上瑞莱，他的理由是“你不紧张的时候背也会挺得笔直”（这句话有多种翻译，这里选了一个比较好理解的）。
联系之前海俊和妻子在浴室的一场戏，镜头特意给了海俊一个光着上半身的坐姿——背挺得笔直。
海俊凭直觉认出了瑞莱是自己的同类，于是偷窥她，靠近她，爱她。可是真等到抛弃了职业尊严，一切障碍都解除了之后，忽然又反悔，又重新回到无爱的婚姻中去。
比起对瑞莱的爱，他对真实自我的恐惧更多。
原来，他引以为豪的职业尊严，枪枪正中靶心的枪法，不眠不休追踪罪犯的正义感，在个人情欲面前全都是子虚乌有。
原来，藏在山一样沉着的外表下的，是一个像大海那样看起来湛蓝、实则深暗无边的灵魂。
瑞莱在他的身体里挖出了一片海，但是海俊害怕了。
一旦他承认自己的心里藏着一片无人知晓的海，就相当于完全推翻了此前的人生——
同事眼中恩爱的婚姻、备受崇拜的中年才俊。
哪怕已经爱了，向情欲妥协了，也不能承认。
于是，他把土重新埋了回去，假装无事发生。
分手的决心，主语看似是瑞莱，实则是海俊。
03
我们时代的爱无能
片中还有一个重要角色——海俊的妻子静颜。
她是出轨的妻子，也是被冷暴力对待的太太。
在电影中，静颜与瑞莱构成了一组镜像。海俊是镜子，静颜“实”，瑞莱“虚”。
海俊和静颜的日常看似沉闷平淡，实则处处是伏笔。
影片开场，队友说瑞莱作为妻子，对丈夫的死过于冷漠，这种反应很反常。海俊突然停下，若有所思地说，如果自己死了，妻子也不会感到惊讶吧。说着，又转头向前走，把这个想法抛诸脑后。
这是一句脱口而出的直觉。而后，编剧又在不断给出佐证。
两人闲谈时，妻子提到的李主任一直是闺蜜的形象。直到影片最后，观众和海俊才同时发现，李主任是男人，是妻子的新欢。妻子一直在撒谎。
而海俊呢？同样撒了谎。明明死者是瑞莱的丈夫，让他同情的是瑞莱，但他心虚了，于是跟妻子说死者是瑞莱，可怜的是男人。
这种互相撒谎还不是这场婚姻中最微妙的部分。
最意思的是，其实这两个人完全可以不撒谎，有那么多同事，不是非要说李主任。有那么多案件，也不是非要说瑞莱。只要不说，就什么隐患都没了。
但他们都选择了用谎言的方式把真心话说出来。
就像我们很难定义海俊对瑞莱的感情，这对夫妻彼此撒谎的行为也不能被武断地定义为虚伪或者背叛。
他们的谎言里藏着真心的试探。
分手的决心是很难下定的，不仅对瑞莱如此，对静颜也是如此。
所以即便丈夫在床上的表现如此勉强，静颜哪怕咬着牙也要微笑：
“就算彼此讨厌，也要每周做一次。”
导演在这里插了一句瑞莱学习韩剧的台词，“真狠毒”，相当于用旁观者的视角解构了此处的紧张氛围，玩了一把小幽默。
在后来的采访里，朴赞郁表示，他不太喜欢这句台词。这大概也是他一定要加上官方吐槽的原因。
但是编剧李瑞景（编剧是女性）很喜欢这句话。
女人说出这句话，说明她对眼前这个人已经失望透顶，但还是不肯死心，只要一周一次还能继续，就还有撑下去的动力。
所以，她要拼命吃石榴延缓闭经。一旦闭经，她在心里为这段关系设置的支柱就将不复存在，这段关系也就随之失去坚持的意义。
当她拨开象征性欲的石榴却又流泪，这动作已经无关相爱，但是却依旧与爱情息息相关。
它诉说的是人们渴望爱，却又无法从体内产生爱的悲伤。
在海俊的视野里，妻子是幽怨乃至恶毒的。那只象征着男性强大阳具的老鳖咬伤他的手，就是妻子对他进行精神施压的具象表现。
但每每妻子说出那些半真半假的试探性话语，向他发出求救信号时，海俊的思维又总是游离到了瑞莱的身上。
海俊对瑞莱越是同情，对妻子就越是冷漠。
可以说，这场充满细节和心理拉锯的婚姻是使得整部电影（尤其是男主角形象）逻辑成立的基石。
必须要在无爱而压抑的环境中，男主角才会对瑞莱产生超常的渴望，乃至臆想。
有了和静颜的婚姻关系作为参照物，瑞莱在海俊眼里就更加虚幻，更加类似于爱情，让人沉溺。
但是，海俊真的有爱瑞莱的能力吗？
他不仅逃避妻子的痛苦，甚至连爱的理由都讲得驴头不对马嘴。
有趣的是，每次把海俊从臆想中拉回来的，都是静颜。
譬如海俊说瑞莱穿的是绿裙子，静颜反问，不是蓝裙子吗？
导演特意做了两条裙子
斧头山上下着雪，瑞莱的吻伴随着一道强光转瞬即逝。回到家中，看着准备离家的妻子，海俊的第一反应是，这里没下雪吗？
与其说他看到的瑞莱与众不同，不如说瑞莱本就是他的自我投射。
他以为自己已经将爱人看得够仔细，实则连她穿什么颜色的裙子都弄不清楚。
以为自己刚刚经历了生死瞬间，拥有了真正的爱情，从雪山走出来才发现，现实是妻子终于离开了自己，没有人等候在另一头。
瑞莱真的存在吗？
或者说，能够全然理解一个人并且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爱情，真的存在吗？
海俊视角里，瑞莱最终化为一道刺眼的强光，虚幻感更加强烈
海俊在海边疯狂地寻找瑞莱留下的痕迹，寻找理想爱情果真存在于世上的证据，寻找曾经消化过关心、同情、羞涩、恐惧等复杂情感的自我。
但是大海茫茫，轻易就埋葬了现代人那点微弱的自我察觉。
只剩下一具孤独的躯壳，在山与海之间无尽地徘徊下去。
他要找的东西就在脚下，正如他曾真切拥有的人就在身边。
这么近，又那么远。
恰如我们时代的，爱无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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