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造大学|界面新闻

像哈佛这样的顶级名校已超出一座大学的价值,它所代表的藤校联盟是美国推崇精英制的产物。通过藤校走出去的学生,获得成为人生赢家的机会也比常人多。企业HR们绞尽脑汁想在这里“淘到宝”,而全世界的学生慕名而来,挤破头皮也要求得一纸通知书。它们不仅教书育人、产出创造成果,还是一种社会资本的象征。

然而,很少有人怀疑精英大学是否也存在弊端,或者它们就是大学教育的终极模样了吗?旧金山一位技术乐天派Ben Nelson并不这么认为。

Ben自己就是从藤校毕业,从履历上看,他还是一位精英教育的受益者。从宾大沃顿商学院毕业,他先后在风投公司和科技企业呆过。Ben曾帮助一家企业扭亏为盈,并顺利当上了CEO。这家企业后来成为全球最大的个人出版电子服务商,被惠普以不错的价格收购。但他好像并不满足在老牌科技企业的子公司挂个职,2012年他开始了一个创业项目Minerva。Ben想要做的事儿有些理想主义——用技术再造一种大学模式。他曾在公开场合称,Minerva对标的是像哈佛、牛津和剑桥这样的顶级大学,技术只是解决方案。“想像一下1965年的卡迪拉克,而现在出现了特斯拉。”这给他带来了关注,也惹来不少争议。

科技发展打破了物理空间的限制,可是没有教室、实验室、图书馆,连围墙也没有,还是一所大学吗?

“Minerva省去了建造一所传统大学所需的多种材料,但它保留了最核心的部分。”Minerva亚洲区负责人Kenn Ross对界面新闻说。Kenn在2013年就加入了团队,他常年在亚洲各地和旧金山之间来回奔波,向形形色色的人解释Minerva在做些什么。

在Minerva,学生们上课可能是这样的:你可以惬意的窝在被子里,或者找一个安静的咖啡馆,放一杯热咖啡在手边,打开笔记本进入上课系统,屏幕上会出现教授的脑袋,他可能在世界任何国家,而你同学的小头像会像邮票一样排在屏幕最上方。

你最好在课前做好充分的准备,教授不会在课上“投喂”知识。不过他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如果教授持续讲话超过5-10分钟,系统计时器会提醒他不要太自恋,把话语权交给学生。别想着藏在人堆里,课堂最多不超过19人,教授总会点到你,如果不主动参与讨论,还会影响学科成绩。

最让人惊讶的是,在Minerva所有上课的视频都会被录制下来。专职教员根据不同测量标准给学生和教授评分。Minerva没有期中期末考,课上贡献很大部分决定了最终成绩。

“一节90分钟的课感觉像上了三天,因为你必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我以前非常喜欢开小差,但如果在minerva开小差,你的成绩会很难看。”创始届的中国学生李一格说。她和Minerva其它学生一样,“被迫”培养出主动参与的习惯。

学生们也不总呆在一个地方:第一年在美国旧金山“校区”渡过,之后会分别在柏林、布宜诺斯艾利斯、首尔、加罗尔、台北和伦敦呆上一学期。除了公寓楼由Minerva提供,其它学习资源来自城市公共服务和合作伙伴。

资源共享的概念倒是挺符合美国创业者的气质,可不是所有人都买账。美国海湾地区的大学顾问Elizabeth Stone曾提出这样的质疑:“我会问学生:你会想在没有实验室的学校读生物、在没剧院的学校念表演艺术吗?学生们必须考虑到这些。”而Ben曾接受媒体访问时给出过回应,自建实验室是一种浪费,完全可以与一流研究机构合作使用。“你可以申请实验项目去实习,至于图书馆,现代城市的公共图书馆都不会差到哪里去。”在Minerva的体系里,学生们必须目标明确,无论是在线课堂、教授还是Minerva的员工都只是提供资源的辅助“工具”。

“如果你来造一所大学,它会是什么模样?”每个人的回答都不会雷同,Ben的理念只是其中一种。在Minerva团队里,你能发现很多人对教育或多或少的怀揣着想法。

“我是真搞不懂为什么哈佛要招那么多运动员。”聊到Kenn的教育背景时,他顺便吐槽了一下母校。与他同期加入Minerva的Kara Gardner则认为,传统的精英藤校已经在教授和学生之间培养了一种定势思维。“我曾在斯坦福教过四年书,那里的学生都是精英和尖子,他们很聪明,对很多事物感兴趣,但对于‘我是怎样被教育’的,一点兴趣也没有。”这也是Kara与Ben在讨论Minerva课程设计时的重点,她主导了Minerva的课程体系设置。

即便是藤校也很难摆脱“灌输”的习俗。大部分基础课程占据了学生们不多的本科时间,如果不继续深造,毕业生到了目标企业依旧需要被培训,这中间存在着时长不等的“Preparation Gap”。而扼杀教育创新的根本可能在于,即便是精英大学也并没有培养主动式学习的氛围。“教授们也不习惯主动授课,上了那么多遍同样的内容,他们未必会在乎学生到底吸收了多少。”Kenn说。

投喂型选手和模板式教授都是被改造的对象。“每节课都有很多互动,强调学生发言和反问老师。而课后给老师、同学评分成了Minerva的日常,有时是让你给老师打分,给发言令人印象深刻的同学打分,或是反馈自己的收获。我认为这很神奇,学生不仅得上课,还须对自己做出评价、对学习的过程做出评价。学习变成了多角度的议题。”李一格说。

从各方面来看,Minerva是一个完全不同的模式。课堂不再是学知识的地方,而是激发互动和思辨的平台,基础知识需要学生在课下外自学。

第一年,学生没有专业课,他们得训练思维习惯,以及适应强互动的上课模式。“即便不是传授基础知识,但这些核心能力和思维习惯可以应用在学习任何内容上。”

Minerva的招生模式也区别于传统。除了评估学生高中的成绩,它还会测试诸如情商、智商一类的认知和非认知技能,但不接收SAT的成绩。据Kenn介绍,他们的录取率比哈佛还要低,去年Minerva收到了1.6万份申请,而只录取308个名额。

美国学生在这里没有多少优势,78%的学生来自美国之外。Kenn评价道:“谁是外国人?如果学生们搬到柏林,只有德国人不是外国人,那他们又转战其他城市呢?越是精英学校越是保护主义,Minerva没有主流的背景,可能永远不会有。”

新理念吸引了想要尝试新鲜教育模式的年轻学生和对教育创新抱有理想的藤校教授。

“你能申请到牛轰轰的美国大学,为什么要来Minerva?”李一格已经厌倦回答这个问题。从初中开始,她就习惯了自己拿主意。从北京四中毕业后,她给自己一年时间准备语言考试和申请,也是在这段时间她接触到Minerva。“我对人文社会科学有天然的好奇,如果没有来Minverva,我也会给自己的大学安排多种文化体验,也会让学习变得更有效率。这些教育需求已经囊括在它的设计里。”

李一格也很清楚,Minerva作为新事物没办法成为人人都爱的青菜萝卜。“它提供了一种选择,自然也会有人考虑是否需要。并不是说Minerva的模式一定具有普适性。没有围墙、实验室和图书馆就是最好吗?这只是Minerva提供的解决方案。另外,选择了Minerva的人也有自身特点,他们目的性很强、非常有规划。”

作为创始届,李一格和她同学成了最重要的“实验对象”,包括参与课程设计并及时反馈,也包括承担不可控的风险,比如在第一年课程结束后全年级来了一次集体间隔年。出于对分专业的考量,Minerva将创始届的学生推荐到各个企业和实验项目里去实践,好让他们确定未来方向。在此之前,谁也不知道企业是否会认可Minerva的“实验成果”。

虽然没有校友资源,但好在还有Minerva团队教职员的社会关系。他们几乎是靠着个人推荐帮每一个学生寻找合适的实践机会。

团队里的教职工也有着相当一致的背景。在Minerva的官网上,目前有6位院长、30多位全职教授,另外还有分别负责课程、技术和市场的团队,他们大多都有着藤校教育背景和漂亮的简历,每一个人都能讲出不重样的Minerva Story。比如Kenn从哈佛商学院毕业之后在亚洲生活了20多年,他还是一家非营利性教育组织的创始人。而负责课程设计的Kara简直就是教育行家,这位斯坦福博士在2008年还获得过创新教学法的奖项。对他们而言,参与Minerva也是批判看待自身经历的一部分。

吸引力的养成还得多亏Ben Nelson在初始阶段的品牌铺垫。Ben从2012年开始就开始了项目,直到2013年前哈佛社会科学院院长Stephen Kosslyn加入团队成为创始院长之前,Ben持续地向美国教育界的宣传Minerva的理念。即便那时一位学生都没有,但Minerva设立的高标准和重构大学的理念,在教育和科技两界都引起了讨论。名人背书也随之而来,当时美国联邦前财长、哈佛大学前校长Lawrence Summers还主动提出到Minerva当顾问。

这也能解释,为什么尽管外界争议很大,但在Minerva内部团队仍然不受影响的原因——一堆深谙精英教育体制弊病的理想主义者逮住了机会想要做些什么。

Kara从没觉着过程艰辛。“尽管外面争议很大,但我遇到的每一个都与我一样,对新事物的热情大过了对它的否定。我向斯坦福的朋友们提起在Minerva的工作,他们都非常兴奋,甚至有人还羡慕我说,如果自己还年轻的话,也想加入进来。”

但第一支吃螃蟹的人总要冒风险。外界的质疑并不是空穴来风,有些指责也可能切中要害。

这些质疑集中在几个问题上,比如主动请缨的Lawrence Summers后退出创始团队,外界猜测是不是他发现事实与预期不符?而以Minerva命名的几个机构之间存在怎样的联系也较为模糊,还有关于学历授予权和毕业生能不能找到工作的问题等等。

考虑到Minerva作为创业项目,还曾接受过投资的事实,所有质疑都指向了一点,Minerva到底是想靠概念来圈钱,还是一群理想主义教育者的实践?毕竟,教育碰到商业很容易被指责成动机不纯。

Kenn解释了Minerva系列背后的关系。现在拥有Minerva名字的机构有三个:Minerva schools at KGI是非盈利性学校;Minerva Institute是接受社会捐款并用于奖学金发放的下属非营利性组织;而Minerva Project与学校独立开的盈利项目,Minerva课堂上所用的技术平台就是由该项目开发。

“学校更像是工具运用方,这也是技术再造大学的核心。尽管办一所高品质大学不是一两年的事,但它是一个目标。'Minerva'这个名字有了品牌效应,Minerva project才会有商业价值,前提是Minerva school要格外优秀。未来,Minerva也不是通过教育来盈利,而是通过技术平台和课程研发能力获利,尽管学校和项目公司的利益各有不同,但它们是绑定在一起的。”

学位证是另一个争议点,但合不合法和值不值钱却是两回事。Minerva的学位证是由KGI institute颁发的,Kenn说,该机构在教育部的名单上,文凭受到法律认可。而它的实际价值却是由社会和职场定义,这也是团队工作的中心。在社会和企业验收成果前,Minerva还有很多步要走。

创始届看似风险的间隔年转而成了试炼场,将学生的职业规划提前摆上了日程。这也激发了企业们的好奇心。

不到三十人的创始届在间隔年根据自己意愿去到不同企业,有在亚马逊无人机团队实习,还有学生去了微软和谷歌等科技巨头,留在Minerva旧金山团队的也不少。据Kenn介绍,在一年后的雇主反馈中,有93%的企业表示他们愿意再聘用Minerva的学生,这对团队无疑释放了积极信号。

在2月底,Kenn带着他同事Anne Kauth在上海参加了一场小型见面会。Anne负责Minerva学生的职业发展,为此,她得尽可能多的联系企业,让它们提供实习或工作机会。来访者中,既有熟人也有新朋友。

“如果他们有研究生课程,我想我也会去申请的。”科技公司特赞联合创始人兼COO过晓茜说。Minerva的一位学生Lucy曾在她的团队里工作,让她印象深刻。“当时我们急需搭建起公司Blog网页,Lucy和另外一位实习生两个人居然把这事捣腾出来。”过晓茜说,她开始好奇Minerva的模式,也想与Kenn再聊聊实习生项目。麻省理工学院教育委员会中国区主席石岚也出现在见面会上。与过晓茜一样,她曾接触过一位Minerva创始届学生,进而对它的模式产生了兴趣。

从质疑不断到更多好奇心的外界转变,给Minerva的这群理想主义者输入了信心。“当我们还没有设计好课程、还没有搞定授予学位时,就有人否定你,说你们做的这些是不可能实现的。现在回过头去看,我们都在慢慢实现。”Kenn感慨地说。

团队其他人所完成的事情已经超出了Kenn对Minerva的预期,但未来或许更难。

“当你做到了让学生成功,你会想着怎样让他们一直成功?他们会毕业,离开Minerva之后他们可能不那么需要我们,可是他们一旦需要的时候,我们能不能提供更给力的支持?那时候的支撑可不会像找个好工作那么简单。”

未来,Minerva会如何发展关键要看创始届的学生们“毕业成果”。无论如何,教育实现效果的路径总是很长,每一个上路人都需要耐心地接受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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